主题：【原创】沙漠里的三色旗 -- 晨枫

世界上采用三色旗作为国旗的国家不少，但最有名的三色旗无疑是法国国旗。在历史上，法国曾经是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今天，法国更多的是一个拒绝从辉煌历史中走回现实的二流强国。作为法国总统，萨科奇经常喜欢来一点惊人之举，既捞取政治分数，也满足个人虚荣。5月26日在阿布扎比开张的法国军事基地就是最新的手笔。

这个名为“和平营地”的新基地包括三个部分，海军部份包括一个码头和后勤仓库，空军部分包括可以停放三架战斗机的停机库，还有一个训练中心。这不仅是法国在波斯湾的军事前哨，还是法国在印度洋、红海的唯一基地，据说还担负打击索马里海盗的任务。基地将常驻400-500名官兵。

说起来这倒不是一夜之间的心血来潮。法国和阿联酋在1995年就签订了一个共同防御条约。当然，谁协防谁是很清楚的，法国可能从来也没有指望过阿联酋派兵帮助保卫法国。2008年1月15日，萨科奇和阿联酋达成了协议，将在阿布扎比建立一个永久性的法国军事基地，并常驻400-500名官兵。5月25日的基地揭幕只是这一协议的水到渠成。历史上，法国在海外的注意力集中在非洲，尤其是和欧洲大陆一水之隔的北非和次撒哈拉的西非。在亚洲和世界其他地方，法国更像是一个捡拾英国遗漏的殖民地的主，现在也没有任何军事基地了。中东过去是连接英国和印度的纽带，现在是世界石油供应的中心，但法国在中东的实力存在一向欠缺，从来没有在波斯湾地区立过脚。

但是时代不同了。中东的石油维系着世界经济的活力，在中东缺乏实力存在的法国深感在当代的实力政治中无从入手。法国要重振雄风，不加入对世界经济活力的造血之地的控制，就很难走得远。从这个角度来说，法国在阿布扎比建立军事基地的举动是具有战略眼光的。在历史上，阿拉伯国家对美英并不彻底信任，曾通过向法国订购军火来平衡美英在波斯湾地区的影响，阿联酋就装备有63架幻影-2000战斗机和390辆“勒克莱克”坦克。法国在波斯湾的军事存在也将有助于法国军火的促销，尤其是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国外买家的“阵风”式战斗机。据说萨科奇此行就肩负促销60架“阵风”的任务，这对于需要靠出口来供养高福利生活方式和实现世界野心的法国来说尤其重要。法国也在波斯湾地区不遗余力地推广法国文化的影响，萨科奇在为军事基地揭幕的同时，也出席了阿布扎比卢浮宫的动工仪式，和左近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别苗头。法国也在这里大力推进法语教育和法国生活方式，不过不知道阿拉伯人对蜗牛和红酒的兴趣是否有所长进。

阿布扎比是波斯湾里的一个不大的酋长国。这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里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成员，也是阿联酋的主要石油产地，居沙特阿拉伯和俄罗斯之后，为世界第三大石油出口国。相比之下，名气更大的迪拜实际上是一个海运、金融和旅游城市，并没有多少石油资源。作为波斯湾里的产油国，阿联酋和很多小国邻居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既不愿意被大得多的沙特阿拉伯盖住，更不愿意被波斯湾对过的伊朗所吞没。这样一来，远交近攻就成为这个地区诸多小国的不二法宝。在沙特阿拉伯对美军发出逐客令之后，卡塔尔立刻邀请美军驻扎，成为美军在波斯湾里的主要空军基地，巴林则成为美国海军第5舰队的司令部所在地。为了不把宝都压在一个篮子里，也为了避免与美国过于紧密的关系带来的被动，尤其是在反恐战争和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激起阿拉伯民间强烈的反对之时，阿联酋和法国攀上了。

外交是政治利益的交易，军事基地和军贸只是实力外交的一部分。法国和阿联酋的利益姻缘在这样一个敏感地区要结出果实，建立一个只常驻营级作战力量的基地是远远不够的。实力存在的作用倒不一定取决于驻扎实力的大小，但肯定取决于实力兑现的有效性和快捷性。如果发生危及法国和阿联酋利益的冲突，法国在波斯湾的这个新基地作为哨兵和绊脚索没有问题，但法国军事力量是不是能够支持快速、持久的远程投送很成问题。法国舰队时常游弋于波斯湾，法国空军和陆军在第一次伊拉克战争期间也曾驻扎在这个地区，现在法军还经常会回到这里和东道主的军队联合演习。但临时造访是一回事，永久性驻扎和及时增援是另一回事。法国缺乏必要的重型运输机和海运船队，更缺乏沿线的后勤支援和基地体系。法国可以使用美国或者北约的体系，但这将极大地限制法国军事反应的独立性。事实上，法国白送了美国一个人质，就像美国在中亚的基地白送了俄罗斯一个人质一样。如果法国只是想做一个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大家庭里的好孩子，那这个自带干粮做义工之举对法国作为世界一极的野心投下的只是阴影，而不是光芒。法国和美国绑得越紧密，法国在波斯湾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政治资本就越跌价。要维持法国在波斯湾的政治地位，独立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是必须的。但离开了美国和北约的支持，法国在阿联酋的基地根本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更糟糕的是，法国在这个敏感地区里建立了永久基地，如果波斯湾里有风吹草动，法国很难再置身事外，审时度势，而将被迫做出迅速的和实质性的反应。在阿布扎比建立永久性基地对法国的独立外交和安全政策不一定是好事。

但法国做的也不一定是全盘赔本的买卖。作为重返北约和谋求北约领导权的一部分，法国要拿出筹码才能开价。在波斯湾的基地是除美国以外其他北约成员国所不具备的，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筹码，给法国在北约内开价增加不少底气。或许法国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根本就不再注重什么独立性。既然独立性已经不再能为法国带来利益，还不如入伙。“打不过人家，就加入他的帮伙”。不过这样的话，法国在波斯湾和世界其他地区仅剩的独立政治信誉将很快荡然无存，法国将沦为又一个英国，还是拒绝说英语的英国。

对于阿联酋来说，不邀请美国作为保护人是有道理的。美国在阿拉伯世界里的名声太臭，如果邀请美军入驻，或许伊朗还没有入侵，阿拉伯世界的反美斗士们已经蜂拥而至了。英国由于历史原因，也很遭波斯湾周边的阿拉伯人（尽管伊朗人很讨厌被混同为阿拉伯人）的憎恨，和老魔头结盟将使自己也沦为魔鬼。相对来说，至少现在法国在波斯湾的形象还干净一点，既没有殖民地时代遗留的包袱，也没有支持以色列带来的新仇。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法国还有那么一点点大国的意思。巴林、科威特、卡塔尔已经有美军常驻的基地，阿布扎比在此前没有任何外国基地，在波斯湾政治里比较低调。建立明显针对伊朗和同样代表西方影响的法国基地后，阿布扎比是否能继续保持低调，而不招引伊朗和阿拉伯世界里反西方势力的格外关注，就很难说了。

对于美国来说，一贯自行其是的法国近来“变乖”了。美国本来在穆斯林世界里已经有点焦头烂额，虽然绝无撤离波斯湾的意思，但多一个义工作帮手总是好的。由于法国在波斯湾的军事存在依赖美国和北约的保障体系，美国根本不怕法国在波斯湾捣鬼。在波斯湾形成一个反对伊朗的西方世界统一战线的形象，对美国有利无害。

萨科奇在新基地的揭幕仪式上说，新基地不针对任何人，只是用来保护“法国的朋友”的。在波斯湾地区，只有伊朗不算“法国的朋友”。不过新基地针对谁实在是很清楚的。萨科奇此行还包括续签和阿联酋的共同防御条约，“如果伊朗进攻，法国也受到进攻”，萨科奇在签约仪式上如是说。伊朗自然对法国在控制世界石油运输量40%的霍尔木兹海峡的眼皮底下建立军事基地的作法不满，指控法国已经成为美帝的傀儡。对于波斯湾国家对伊朗的疑虑，伊朗提议建立地区集体安全和互信体制，但前提是所有外国军队撤出波斯湾。美国一点撤出的意思也没有，法国又来插一脚，伊朗无法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反应，但对于基地组织那样的反西方势力来说，挑软柿子先捏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战术。1982年黎巴嫩战争之后，法国部队和美国、英国、意大利部队一起进驻被战争毁坏得满目疮痍的贝鲁特，受到和美国海军陆战队一样的“礼遇”，在恐怖袭击中，58名法国伞兵丧生。那样在阿布扎比的法国基地也成为恐怖袭击的吸铁石的话，阿布扎比就只有自乞多福了。有意思的是，萨科奇的阿联酋之行还包括兜售法国的核电站。阿联酋计划在2015-17年前建立两座总发电量1000兆瓦的核电反应堆，价值30-50亿美元。阿联酋的计划最终包括4万兆瓦的核电能力，总价值超过400亿美元。相比之下，伊朗发展核电的努力被西方一概指责为发展核武器的借口，而不管人均石油拥有量远低于阿联酋的伊朗是不是确实有核电的需要，这实在是很有点虚伪。

势利地说，国际关系有点像股票交易，讲究一个低买高卖。法国和阿联酋互相勾搭，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低买。但股票交易里，低买不一定总能盼到高卖的那一天，有时候劣质股一路走低到底，那就折本了。阿联酋有石油，西边不亮东边亮，总有可以攀亲家的主。法国呢？要是萨科奇讨老婆的历史可以作为参照的话，法国或许也没有从一而终的意思。或许两家都只是在做当日交易，旁人也就莫太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