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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长弓在手 By 冯迪特里施 -- 风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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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三章、威震法兰西

说到长弓,就不能不提起英法百年战争。在这场战争中,长弓手构成了英军的主要兵力,平均是其他兵种的三倍,个别战例中甚至达到十倍之多。在几乎所有主要战役中,他们都有上佳的表现。

关于百年战争,话还得从老爱说起。想当初,老爱为了弗兰达、加斯科尼等领地的归属问题,同法国国王匪四多次交战。后来两家讲和的时候撮合了一桩亲事,也就是爱三的父母――爱二和法国女狼(She―wolf,不是俺的笔误)伊莎贝尔。因此,爱三是匪四的外孙,查四的外甥。舅舅死后,他成了血统最近的继承人,宣称应该继承法国王位。但法国人哪里肯应,他们支持匪力捕六世,查四的堂兄。爱三提出和匪六单挑,谁赢了王位归谁。匪六却说,他是国王,不屑同属下决斗。恼怒的爱三遂自立为法国国王,把法王的百合花徽章画到了自己的旗帜和盾牌上,并发兵攻法。从此直到1801年,历代英国国王都自说自话地声称对法国拥有统治权。

战事始于1337年,但大规模的争斗是1340年英国水师击败他们的法国同行而取得制海权之后的事。爱三的侄子兰开斯特伯爵亨利率领一彪人马纵横折冲,击退了法国人对英王名下吉耶纳领地的进攻。1346年8月26日,经过多年乏善可陈的拉锯、对峙和捉迷藏,双方进行了首次会战,著名的克雷西(Crecy)战役。

这年夏天,为了解吉耶纳领地被法军攻击之困,爱三与低地结盟,兵发法国。但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在远离盟军300公里的诺曼底登陆,不得不在匪六的围追堵截下勉力北上。一路拔山涉水,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了克雷西一带,见战略位置有利,战场也令人满意,遂停了下来,精心布阵,要同匪六认真掐上一架。

这是一块平缓的山坡,西高东低,右翼有河流的掩护,左翼则是森林,背靠村庄,山顶有座风车。英军的兵力在1.2~1.9万之间,其中7千至1万人是长弓手,占三分之二。爱三将人马大致均分为三,左翼为北安普顿伯爵,右翼则是年仅16岁的黑太子爱德华(1330―76),并列排布在约450米的正面,居高临下。中间是纵深6―8排、紧密排列的步兵长矛手和下马的重骑兵;两侧和后面都是大量的长弓手,呈锯齿状排列,以便每人都有好的射界。地形比较平坦的地方,还挖掘了壕沟,布置了障碍。早晨下过一场阵雨,地面还相当泥泞。这一阵势的构思同哈里顿山之战一样,就是用传统的密集长矛阵撑住战线的框架,抵挡敌军的冲击,而用长弓大量杀伤被阻挡的敌军。预备队在后,由高居风车塔顶、统揽全局的爱三本人亲自掌握。

下午六时许,毫无戒备的法军追了上来。他们的数量在6到8万之间,其中有包括骑士在内的1.2万重骑兵,6千名热那亚雇佣军弓箭手;出身微贱的步兵不大被人在意,史家说有4到6万。这些大大咧咧的家伙也不放尖兵,排着哩哩啦啦的纵队就过来了。发现敌情,匪六想把全军集结好了再展开进攻,但跃跃欲试的部下已经濒临失控,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弓箭兵调到前面,后面的步骑兵则乱作一团,跟着向前拥去。那些临时召集起来的骑士,严格来说算不上真正的军队,他们我行我素,几乎不听号令。

排列整齐的热那亚人从距前沿130多米的地方开始向英军发射,但手中的家什基本够不上。他们只好继续前进,试图进入射程。这时,英军阵营里的长弓手开始了致命的发射。热那亚人没想到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会遭到打击,顿时溃退下来,与跟在后面的步兵撞了个满怀。拥挤的人群成了长弓箭雨可以轻易杀伤的目标,而自视高贵的骑兵却把他们当成了懦夫和绊脚石。他们急于显示身手,竟从败退拥塞的战友中杀出条血路,乱哄哄地向山上冲击。密集的箭雨使他们伤亡惨重,少数冲到阵前的又被英军密集的长矛所阻挡。这种自杀式的冲锋在一个半小时内重复了十六次,伤亡达1.5万人,包括前来助战的波希米亚国王、洛林公爵,以及1500多名有头衔的骑士,而英军方面的伤亡仅在数十至一百之间。眼看不能得手,匪六只好丢下满地的尸体撤走了。

克雷西战役后,爱三围困旮旯(Calais,亦作加莱,多弗海峡对面的法国港口)近一年并最终征服了饿得干瘪的守卫者。在此期间,亨利率一小队人马横扫法国南部,牵制了法军主力。随后黑死病的爆发迫使爱三罢战回国。但到了1355年,黑太子再次杀进法兰西。

虽然克雷西之战英国人捞着了便宜,但从国力对比看,英格兰之于法兰西,类似于苏格兰之于英格兰,完全是以小击大。纵然爱三父子利用装备和战术上的优势,能够打一些胜仗,却无法真正实现征服,甚至连有效的占领都谈不上。他们所能做的,是以旮旯、吉耶纳等占领区为据点,频繁出击,对法国人的土地大肆劫掠蹂躏,既能摧毁敌方的战争资源,并获取一些战利品上的实惠,也试图让法国人觉得国王和军队不能保护他们,达到打击法王声望的目的。法国人对克雷西的惨败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同英军交战,爱黑和亨利各自率领数量有限的人马在法国境内如入无人之境,履及剑及,遍地焦土,亨利因战功赫赫而由伯爵升为公爵。法国人果然对国王感到失望,但同时对这些土匪一样的入侵者也增添了憎恨。

1355年,爱黑匪帮的一次远征,行程纵贯法国,从海峡一直打到地中海才转身,身后留下一片瓦砾场和哭天抢地的孤儿寡妇。法王约翰二世固守城池不敢迎战,甚至在敌人到来之前主动破坏。但到了次年,爱土匪带着抢来的大包小裹准备回“山”的时候,约二最终还是顶不住国人求战的压力,被迫率军来追。9月19日,双方在普瓦捷(Poitiers)交上了手。

爱黑的兵力在6―8千。面对3倍的法军,他根据“照过去方针办”的原则,排出了与在克雷西完全相同的阵势。法国人总结了克雷西的教训,认为战马在乱箭中易被大量杀伤而造成骑兵失能,而骑士们穿着厚重的板甲则能够大大降低伤亡。于是,他们师夷制夷,效法英国人让大部分骑兵下马,编为三队,跟随最前面的少量马队一道腿着冲击。但他们仍是邯郸学步不得要领,英国骑兵下马为的是加强步兵的防御,而法国人却让他们去呼哧带喘地穿着重甲徒步进攻;更何况,英国人的胜利主要并不是靠骑兵下马,而是长弓在发威。

这次,由太子率领的第一波徒步骑兵总算冲到了英军阵前,但他们径直冲向长矛阵,而部署在两翼的长弓手却给他们造成了重大的杀伤,将他们打退。第二线不战而退,约二亲统三线上场。肉搏战打得很惨烈,最后,爱黑下令弓箭手也加入格斗,并派出预备队迂回到敌人的侧背。法军溃散,损失两千多人。约二本人也当了俘虏,被迫签订条约割让阿奎丹等地,并交了50万英镑赎身,在付清前留下儿子做人质。不料那孩子却跑了。约二委实无愧于“好人”的称号,他主动回去向英国人自首,接着做俘虏,直到四年后去世,以自己的行动教育儿子:做人要厚道。

爱三留爱黑担任阿奎丹公爵,全权主持在法军务。爱黑的“黑太子”诨号来自于他常披挂的一袭黑盔黑甲。他是个典型的土匪,只知道烧杀抢掠,治理国家一团漆黑。作为一个外来的统治者,重要的是维护安定团结,同新领地的各阶层一定要搞好关系;即使不能一团和气,至少也要做到拉一派打一派;最不济的情况下,如果手里有一支可靠的军队,还可以搞一点白色恐怖。爱黑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使所有的力量都团结起来,团结在自己的对立面。骑士、领主、教会、土匪、骗子、流氓、和尚,一起去巴黎告他的状,雇佣军也怨恨他拖欠军饷而发生哗变。1371年,爱黑最终被赶出了波尔多,灰溜溜逃回伦敦,第二年连通过血战得来的公爵头衔和领地也只好奉还法国。

回到伦敦,才发现这里也没有他的位置。原来,爱三把国内的政事都托付给了四阿哥约翰。约翰全称冈特的约翰,因娶了亨利的女儿而继承了兰开斯特公爵的爵位。这种长子在军、幼子在朝的格局,仿佛扶苏vs胡亥,导致了大权旁落。兰开斯特势力不断壮大,不但完全挤占了太子的权力空间,连爱三本人都被架空。1376年,爱黑在郁闷中死了,没等到继承王位的那一天。

此后,两国黑死病蔓延,加之财政拮据,内部权利争斗,战火得以平息了一个时期。在英国,继承爱三的是爱黑的儿子――10岁的理查,冈特的约翰更加坐大。1399年,他的儿子亨利(1366―1413)篡夺王位,史称亨利四世,兰开斯特王朝取代了金雀花王朝。由于叛乱得国,亨四的国王当得很累,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平定内乱。

到了1415年,趁着法国内部勃艮第、奥尔良两大门阀争斗,雄心勃勃的亨利五世(1387―1422)再次掀起了掐法国的高潮。

8月,他的人马在诺曼底登陆,包围并迫降了哈弗罗依(Harfleur),一座以纺织和印染为主的工商业港口城市。然后,他把一部分兵力留下守卫占领区,率余部向北方的旮旯前进。

10月24日,英国人走到阿金考特, 3万法军在这里拦截他,为首的是王室总管阿布莱特(Albret),国王查六是个疯子,不能带兵打仗。

亨五此时手里只有6千人,包括1千步骑兵和5千长弓手。法国人学乖了,不主动进攻,只是远远地监视敌人。他们还不知道,亨五有大麻烦了,他的部队粮草将尽,疲惫不堪,而且全军感染痢疾,一个个都像兔子,提着裤子,捂着肚子,荡气回肠,不可终日。双方都在露天度过了暴雨如注的一夜,英国人尤其狼狈,几乎没有任何遮蔽。

次日天明,英军排出了传统的防守反击阵势。他们在阵地建设方面是一流的,占领了树林间一处狭长的地带,背对阳光,中间以长矛兵为支撑,两翼各安排了2500名长弓手,一直延伸到林边。他们的面前,是刚刚耕过又被大雨浸泡成泥塘的农田。两军之间,有一个狭窄的蜂腰地段。

亨五骑着一匹灰色的小马向瑟瑟如落汤之鸡的部队训话。他说,俺们那旮都是英国人,俺们那旮不产高丽参……敌人不会杀害贵族,因为俘虏了他们可以得到赎金;但对普通士兵而言肯定没这样的好事,所以等会打起来你们最好卖点力气,好给自己挣条活路……翠花,上弓箭!

法国人恨长弓手入骨,威胁说一旦捉住,要么处决,要么剁去扣弦的手指。这足以激励长弓手们拼死作战。

对面,法军远远地排成纵深很大的三个梯次的战斗群。第一部分为8000步兵和1600重骑兵,由阿总管亲自统领;第二线为6000千步兵和4000弩兵,第三线是8千至1万名重骑兵。他们打算先通过步兵和小股重骑兵的冲击打散英军的长弓手,然后再用骑兵发起决定性冲击。他们已装备了火炮,但泥泞的地面使炮兵无法展开。

太阳出来已经三个小时了,双方遥相对峙,谁也不动。

亨五令他的长弓手前进到蜂腰地带,距离敌人第一线约300码的地方,在面前栽好尖桩,对敌军进行挑衅性的射击。见人数这么少的敌人居然敢主动进攻,法国人大怒,发动了抓狂的攻击。他们面对太阳,睁不开眼。前去攻击长弓手的重骑兵被乱箭射回,反而冲乱了正在泥泞田地中艰苦跋涉的步兵,迫使他们在敌人的射击下重整队形。他们没有去攻击长弓兵,而是冲向了正面的长矛队。一大片耀眼的银白色队伍蜗牛一样蠕动着前进,他们披着重装甲,泥足深陷,气喘如牛,根本没有冲击力。在狭窄的正面,他们拥挤不堪,数量优势根本发挥不出,反而被跌倒的、落马的人绊倒,一旦倒地,沉重的铠甲使他们很难自己爬起来,可能被后面的同伴踩入烂泥下活活憋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着数量优势压迫单薄的英军长矛阵线向后凹陷。

见此情形,亨五命令两翼的长弓手丢下弓箭,操起板斧、刀剑、矛枪侧击法军。前两线的法国人在半包围下受不了沉重的伤亡而溃败。战场上留下了一大批落马的重骑兵和跌倒在地的重装甲步兵。英国人活捉了2千名俘虏,包括一名公爵。但随后,当阵地附近出现法国游骑时,惨剧发生了,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力看管,亨五不顾部将索取赎金的念头,下令屠杀了600多名“次要”战俘。第三线的法国骑兵犹豫不前,最后不战而退。次日,亨五屠杀了所有被抛弃在战场还能喘气的法国伤兵。

是役,法军阵亡7千~1万人,包括那位王室总管阿某,一位元帅,3位公爵,5位伯爵和90位男爵。据说英军的伤亡仅113人,莎士比亚甚至在一部剧中说仅29人。对于法军主要是被长弓射杀还是在贴身格斗中遭到屠戮,有些争议。但无论如何,长弓手在这一仗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战后,长弓手们举起扣弦的两根手指比划一个V字,庆祝他们的胜利。这个手势一直流传至今。

在对哈弗罗依、卡昂(Caen)、鲁昂(Rouen)的围攻中,除了传统的抛石机外,英国人使用了大炮。这使攻坚战的难度大大降低,炮火支援下的强攻取代了旷日持久的围困。但在野战中,限于射速和自身的笨重,火炮所能提供的总体打击力还不足以取代长弓。

亨五随后的攻击取得了空前的胜利。英国人占领了法国的半壁江山。勃艮第公爵占据巴黎,投靠了英国,迫使法国人签订条约,废了王太子查理,接受亨五为王位继承人,并把法王查理六世的女儿嫁给他。不同于他的土匪祖先,亨五在占领区建立英国式的地方政府,准备加以同化并永久统治下去。亨五有能力,更有“尊王攘夷”的远大理想,他想从吞并法国起步,先称霸欧洲,然后针对正在崛起的奥斯曼土耳其发动新的十字军东征,甚至打算弥合基督教和东正教。要是让他施展抱负,欧亚大陆难免一片血光。幸亏他才活到35岁就去世了,否则在历史上一定会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1422年,他年幼的儿子亨六上台。国家权力渐渐落入大贵族的手中。克拉伦斯公爵、贝福德公爵、索尔兹伯里伯爵等人先后统帅英军继续征服法国的战争。

法国方面,太子查理(1403―61)一派拒绝承认条约,他们得到苏格兰人的支持,请来了意大利雇佣军,继续抵抗。法国呈现出南北分治的局面。太子党指挥不力,屡战屡败。1424年在费尔纳伊(Verneuil)战役中,当英军长弓手像在阿金考特那样前出,准备抵近法军阵线射击时,法国骑兵一度把握住时机,不待他们布设好拒马就抢先出击,成功地将他们驱散。但这些封建骑士却被贪心驱使,更热衷于掠夺战利品。他们竟放弃继续战斗而去抢劫英军放在后卫的车仗和马匹。结果,遭到留守部队的坚决抵抗,反而被剩余的长弓手射得溃不成军,尽失先机。后来冲上来的意大利伦巴第雇佣骑兵也在攻击英军侧翼时犯了同样的错误。最终,所有的骑士都逃走了,只有以道格拉斯父子为首的6000苏格兰步兵在遭到包围的情况下力战不退,直到全部阵亡。

2000多万人口的法国被500来万人口的英格兰修理得灰头土脸,拿长弓说事,不过是找了块遮羞布,无休止的内斗才是根本原因。中世纪的法国国王通常被称作“懒王”,倒不是他们不勤于国务,而是诸侯势力太大,王权出不了真正属于自己名下的那一亩三分地。从政治层面说,像勃艮第那样有实力的大贵族互相争斗,各怀鬼胎,有的反而与英国相勾结。从战术层面说,他们打起仗来自行其事,根本不听号令。他们主张“骑士精神”,喜欢逞匹夫之勇,而不愿意动脑筋;他们热心于抓俘虏索取赎金和抢夺战利品,而不关心战役的胜负和国家的安危;仗打得不顺利时,逃命最重要。因此,法军这支松散的封建诸侯军队每次都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被痛打。

但法国人民已越来越不能忍受外国人对他们无情的劫掠和颐指气使的统治,他们的民族情绪逼近了临界点,只要有一杆旗帜在前面引导,他们就会英勇地冲上去,而不畏惧漫天的箭雨。他们充满了期待,传说会有一位少女能够拯救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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