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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这两年 -- 正宗鲁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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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这两年(1)----- 第一份工作

2006年夏天我从美国一个排名一般的学校博士毕业,电子工程专业。由于我的技术背景还不错,所以没费太多周折找到了一个公司的职位,暂且称为E公司。E公司在旧金山,主要的产品是高灵敏度GPS模块,我的Title是Sr. GPS软件工程师,负责一些信号处理和导航算法以及实现。

E公司规模不大,大概有50人左右。在2006年的时候,GPS模块市场异常火爆,业界的老大Sirf公司的股票最高达40美刀一股。同时整个经济环境也很好,所以公司从上到下都信心十足,工程师们做着一夜暴富随即退休的美梦,公司的CFO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夸耀着当年的投资人挤破头要给我们送钱,我们还挑三拣四的不屑一顾的情景。找工作时我当时有两个offer, 我之所以进入这家小公司主要是因为我也有数量可观的stock option,我也做着同样一夜暴富的梦。

顺便说一下,两年以后的今天,当年的业界老大Sirf的股票最低到达7毛钱一股。最近的消息(2009年3月份),E公司被一家日本公司收购,每股4分钱。

老婆对我放弃了相对稳定的大公司,而选择了高风险的E公司一直耿耿于怀。作为对我的惩罚,带着我们的两个宝宝回到北京, 留下我一人在美国独守空房,时间长达一年又3个月。

2007年初经朋友推荐知道了西西河,于是开始下河。一开始只是潜水,后来看看河里水草丰美,大鱼小虾争奇斗艳,氛围甚是和谐,于是跃跃欲试开始冒泡。半年多的时间写了不少原创文章,尤其在科技探索版,相信河里不少人还记得鲁皮皮这个ID。

感谢西西河,让我有机会读到这么多有内容有深度的原创文章,同时更重要的是让我知道原来我在码字上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赋。至少最基本的一点,我还能够以比较通顺的文笔将一个事情描述清楚,而这一点对我后来做的一件事起了至关重要的信心激励作用。

关于这一点的标志,就是开始有朋友见面称我为文学青年。呵呵,现在文青这个词是不是已经沦为一个骂人的专用词汇?我有一点土。

在E公司一开始我还是干劲十足的,每天都会多干一到两个小时,反正就孤家寡人一个,回家闲着也是闲着。可是干着干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首先是工作本身。

在E公司,因为公司规模小,所以很多琐碎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有些是开发相关的,比如写个串口通信程序,调试个最小二乘定位算法。这些东西,在若干年前当我还是一菜鸟级别的时候,成功实现以后还是可以让我血压升高脉搏加速若干分钟的,可是现在让我一个PhD再干这些事情我觉得对我的生命是一种浪费。更令我沮丧的是,有些东东根本就是打杂的活计, 比如测试一个功能模块需要一台电脑安装一些专用软件,也就是攒机子的活, 有些时候都需要我自己去做。

虽然我不是个大牛级别的人物, 我也很明白我还是一只小小鸟,但我还是有一些我自己的想法。 毕竟咱也是个屁挨着地的小小鸟。

一句话,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生活的压力和自我的尊严,那一个重要???赵传的这首歌伴随着我高中时代,也被我传唱了不知多少遍, 但只有在2007年我才深切地理解了其中的悲凉和无奈。

第二个问题是和上司的关系。这也是一个直接决定我后来在E公司命运的关键问题。

我自认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我和公司的绝大多数的工程师的关系都很好,就是一个例证,其中不乏几个直到今天还相互联系的好友,大家在后来我找工作的过程中都鼎力相助。

可是我却和一个关键的人关系很糟,这个人是我的顶头上司,公司的CTO, 且称其为Mr.P。

Mr.P是公司两个co-founder之一,是个很挑剔,也很。。。中文中好像没有这个词。。。pushy的人。Pushy到什么程度,说一个例子。当你在计算机前的时候,他会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而且立刻将脑袋探到你的屏幕前,看看你电脑上是不是正在浏览网页。我给他的总结是,丫觉得付了你薪水,那么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丫的,连睡觉的时候都应该用脚丫子给丫写程序。

只是picky,pushy倒也罢了,我们做工程师的多加些班也就可以了。Mr.P还有一个问题是刚愎自用,他基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虽然他也是个PhD,但他也只是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熟悉罢了,有些问题上我可以说我比他更有经验一些,但我发现,我提的建议基本没有被他采纳的可能。久而久之我也就沉默了。不光是我,别的工程师也有相同的感觉。

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有一个总结,Mr.P根本不需要招PhD,丫需要的只是一些软件蓝领,懂得码字和调试,实现丫所谓的great idea就足够了。

原谅我又一次用了“丫”这个粗俗的词,因为我觉得这个词用在Mr.P身上很合适。

直接和Mr.P的冲突发生在一个项目实现过程中。

这个项目我以前很有经验,我做过类似的项目。整个项目组由4个工程师组成,一个工程师业务能力一般,但在项目进度管理上比较有经验,所以就作为team leader,实际是project manager的角色。我和另外两个工程师负责具体的项目开发,其中我作为最有经验的理所当然地负责主要模块的开发。

这个项目进行到一定程度,需要开发另外一套软硬件系统作为信号发生装置和测试平台。Mr.P在一个周一的早上布置了任务就出差去了,下个周一才回来,也就是说我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完成他布置的任务。他觉得一个星期足够长了。而我周二开始工作的时候,发现没有合适的电脑。公司小吗,所以也没有专门的IT部门负责这些事情,我从实验室的垃圾堆里淘出一台闲置不用的电脑自己捣鼓,发现又没有硬盘,显卡也不行,内存也不够,当然软件也需要自己装,NND, 反正费了我两天的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捋顺了。 在后来的两天中又遇到了一些调试的问题,搞过开发的哥们都知道,调试的工作量是无法精确估计的,有时候一个很小的问题如果没有考虑到就能把人搞死。反正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明显的结果出来。

周一一大早刚到公司没多大会儿,Mr.P就到了,这厮一到就沉着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刚坐下劈头一句:Tell me WHAT YOU HAVE DONE LAST WHOLE WEEK?,这里我用大写字体是因为丫说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而且重复了三遍,说话时那脸都是绿色儿的,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人们形容一个人生气是“铁青着脸”,那青到了一定程度就是绿色的了。我当时都懵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和我说过话。

说实话,我非常不善于和人发生这样的面对面的冲突,大脑一片空白,我努力地思索着自己上星期都干了什么,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嗯,看来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干,Mr.P先生白白付了我一个星期的薪水。当时的我异常愤怒,当时说了一句狠话,其实也不算太狠,大意就是说这个项目是个teamwork, 你为什么只是抓着我一个人不放,丫当时就发飙了,一字一顿的说,”我.感.觉.你.好.像.不.属.于.这.个.公.司.”。完了给我一个警告(warning)。我职场经验不多,不知道顶头上司给一个warning到底有多严重。

回到座位上好半天才想起来,一共四天的开发时间,我还替公司当了两天的中关村攒机客。真他NND的卧槽泥马!当时大脑处于短路状态,愣是没有想起这茬来。

现在想起来还令我心绪难平。

后来发现,不光是我,公司里好多工程师都会突然黯然神伤的被丫叫进丫的办公室,经历一顿臭训以后又黯然神伤地出来。就像孩子小时候打碎了隔壁大妈窗户玻璃被爹妈揪进小屋训斥一样。而且越是能干的工程师越是会更多地被丫“照顾“, 反而是那些就会听话的,不怎么干活的人不被他骚扰。道理很简单,越是干的多,犯错误的机会就越多。

后来和Mr.P就有了心理障碍,真的是障碍了。后来他也曾经和我套过近乎,但我还是不能再和他坦诚相待,和他也基本上是敬而远之。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别的基本不和他多说话。

讨厌自己的顶头上司并表现出来,我知道我犯了职场大忌。可是面对一个根本提不起兴趣的人,还要装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这样的难度对我来说实在太大。

我那时住在旧金山的日落区,气候怪得一塌糊涂。我深刻地记得,2007年的7,8月间我竟然需要盖两床被子才不会在晚上睡觉时感到寒冷。即使是在白天,也经常是10分钟前还清空万里,突然从浩瀚的太平洋上就飘过来一阵邪雾,白茫茫的一片,然后气温会骤然降低10摄氏度,让我冷的猝不及防。

在我整个的记忆中,旧金山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是阴冷,潮湿,气温变化无常的地方,没有四季的更迭,一年中11个月都需要穿上厚厚的夹克衫,还有一个月需要穿两件厚厚的夹克衫。

记得联合国的一个什么机构评选出旧金山为全世界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我觉得这是联合国犯过的直接影响我一生的一个错误。 因为由这句话似乎可以推出一个结论: 鲁皮皮不是人类。

于是每天干活都感觉很压抑。不感兴趣的活,不喜欢的老板,讨厌的城市,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心情经常很糟。

在2007年9月,老婆终于带着孩子们回到了美国,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于是似乎可以过上团团圆圆的日子,一家人按部就班地在美国等着绿卡,然后安定下来。可是谁知道一场重大变故正在逼近。

正宗鲁皮皮:【原创】我这两年(2)----- 被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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