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感言】当下完美 -- 邝言

那一天，他斜靠在寓所阳台的小转椅上点燃一支烟的时候，正是阳光煦暖的四月。

四月，呵，迷人的四月。他的双手尽可能松弛地搭在转椅的扶手上，头依靠着阳台的扶栏，微合着眼睑，耳边回荡着Enya寂静的歌声。在寓所的阳台上，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已有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当沁人的微风淡淡而起，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由近即远依次清晰起来的世界。对于这个由近即远依次清晰起来的世界，他实在所求无多，每当有很晴好的阳光，有些许的微风，他就很满足，即使身处这间不足十个平方的斗室也一样。

他的朋友有一次在对往昔的追述中，不经意间流露出非同一般的热烈。那种感觉令他觉得所有那些美好与珍贵的，都已经交还给了时间。换言之，都与当下再无关联。于是他便也开始回想过去，他回想起他在沙滩上捡拾扇形贝壳的快乐童年，回想起在放学回家路上对女生编造奇异故事的小学时代，当然也回想起他那几次或者沧海桑田或者云淡风轻的恋情。在那些至今依然熠熠闪光的岁月片断之中，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曾有一些，也许还不止一些，但是那些片断纵然再美丽一百倍，他也无论如何不愿再回到从前。

是的，他也如同所有过了青春最盛年代的人那样，有着许多年华流逝的感叹，他也尝自恋地反复端详年少时的照片，或者阅读那些留在书柜底部的信件。但是，他不愿再回到从前。

村上笔下的岛本曾经问初是否希望自己不是独生子，初回答那样的假设对自己没有意义。岛本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像水泥桶已经变硬了，就再也无法复原，因此现在也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一个自己呢？初含糊其辞地回答：“大概就是那样。”

呵，大概就是那样。当两人再度相逢，初也许不会再给出如此的回答。因为在村上的笔下，他的时刻停在了他的少年，那时候他所喜爱的女孩的手指正划过她的裙摆，在他的心底留下甘甜的微痛；那时候他正想象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小鸟，在女孩柔软的掌心之间。此后虽然他的生活如此富足，他也不曾弄错一个好妻子的人选，然而那一切却终是和幸福无关。

是了，这就是关键。初认为他当初不知不觉偏离了岛本的生活轨迹，那在后来看起来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错误。而在我看来，我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也不值得我以自己此后的人生来赎还。我在每一个当下并无憧憬，也无怀旧，也许憧憬和怀旧都有一些，但那全然不源自对当下的否定。我在每一刻之中生长，在每一刻之中体味上天给予我的全部悲欢滋味，在每一刻，所有的过去都刻成一桢电子运动轨迹的复合照片，如同一团不能穿透的云雾，我不能从中挑出所谓不称意的片断，然后一笔抹去，同样我也不能描摹出一个理想的状态，然后将自己投影于其间。纵然在我为失去所爱而掩面痛哭的瞬间，我也不曾远离我当下的存在。

我已在期望中长成，我对自己的期望同期望的自己早已合二为一。如果有未来的向度，未来是更丰富的此刻，然而如果生命停止于每一个瞬间，那都将是我之为我的最美好的瞬间。

在那一个完美的瞬间，我看到那个曾经踯躅而行的背影向我转过头来，流露善解人意的微笑。我知道他在渐行渐远的路上多少感到些许孤单，因此我也对他报以同样带有落寞的深情。我想，我们都知道当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悠然响起，那不是在诉说任何一种失去。纵然我们的主人公可以一无所有，然而那看似失去的一切却全都在场，因此那种伤感的旋律是真正意义上的百感交集。也许，在艺术的人生之外，我们不必非要所有能向我们的肉眼呈现的全都沦落了，方才知道同所有列席者达成谅解。

无需多说，朋友，且让我陪你走这一程。

• 【注意】第十四期电子期刊定稿 done!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4期 2004年8月0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