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赠卫八处士有感 -- aokrayd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最近一段时间读杜甫的这首诗觉得特别有味道。感觉他的气韵特别流畅，又与视野场景的变换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感情跌宕起伏有致，让人读来意味无穷。首句参商的用法虎尾老师以经解释过了。这一句起得其实平淡，人生中常有的沧桑之感。而第二句在感情上却是突然一个大幅度的跳跃，全诗一下变得热烈起来。灯烛光，连接三个也给人以特别温馨的感觉。而随后又是久别重逢的感触，是一种淡淡地悲哀与感伤。正如老友久别，而人世沧桑离乱，即欢喜重见，又平生许多感慨。这里视角应是作者。而访旧一句，却是巧妙地将视角转移到了卫八。就好象作者通报姓名，主人快步抢出，惊呼出声。而焉知一句，又自然巧妙地将场景从前庭移到堂中。短短四句，场景，视角，感情，自然起伏转换，不留痕迹，贴切自然。昔别一句，现在小资常用，但作者在这里表达的却是喜悦之情。怡然一句又将角度转移到儿孙身上。见父老友，即怡然，且敬，则儿女成行而又家庭和睦是不言而喻。即是写实，而又含蓄。问答一句，真是活灵活现。让人如在现场一般。老友阔别几十年常见的场景，让作者写来却是如此起伏有致，又如此精炼，实在是了不起的功力。夜雨一句，历来为人传诵。确实，十个字读来真是意味无穷。绵绵夜雨而剪春韭，正是主人的热情。而一个春字，又是生机盎然，绿意盈盈。春夜的连绵细雨，又将场景突然一下推远，广阔的背景中一个热情的主人，又加上了几分朦胧。新炊又将场景一下拉回，视角从作者追踪主人雨中的背影又不露声色地回到了屋中，而屋内又是新炊的火苗，黄白相间的米饭，腾腾的热气，又是朦胧，气氛却立刻就热烈了起来。而两句又含蓄地暗示了主人的纯朴，内容实在是丰富。主称两句，正是主客间尽情叙旧言欢。而明日一句，场景又跳到分别之时，却是结得悲凉，又结的突兀。为何如此？即是杜甫幼时的好友，想来当年也是有志之士，而现在结居草莽。杜甫自己也是黯然失意。国家一片混乱，政治黑暗。两人好友相聚，但把酒言欢之余，自是会谈生世，会谈天下，一谈及此，绵长故意也掩不住现实的悲哀。而作者却把这些全部断然一截，只讲老兄情深，只讲重别之喜，一切悲凉感伤只用这世事两茫茫一带而止，正是无限沧桑之际又见作者忠厚含蓄之为人。

　　年青的时候并不是很喜欢杜甫的诗，一是以前对语言的感觉不够，二是对杜甫这个人有成见。觉得这个人挺没出息。一天到晚要给皇上尽忠，人家不要，就总是哀声叹气。什么诗读起来都悲凉得很。而且我很怀疑这个人的真诚，自己冻得要死还要说大话，说自己冻死了都可以，我对此非常的疑心。这些年来经历了一些人生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变得越来越多疑，但反而开始相信杜甫的真诚了。其实杜甫所说的广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句不也就是儒家，或者说真正的儒家，所反复强调的一种精神吗？杜甫说这句话，似乎是吹牛不交税，但又为什么不是他心中真正的境界，真正的情操的自然体现呢？这些年的经验让我相信生活中确实是有这样的人，将某些信念和追求，看得比生命和享受更重要。又何以见得杜甫不是这样的人呢？从他的人生境遇来说，我现要更相信他确实是真诚的，俗的是我自己。

　　但是有趣的是，这样的人并不常是受欢迎的人。记得有人说，杜甫这样的人，让他做官，也未必能做得好，因为写得好诗，并不见得有真正的政治才能。这话当然有道理。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象杜甫这样的人，在当时的官场中，一定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他步入政治的时候，早也不是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而是一个所谓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也就贪的时代，试问在这样的一个官场中，一个坚持理想，真正具有儒家信念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尤其是看来杜甫也不大懂得一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道理的人。所以即使给他机会，他也难有什么作为，也正象事实所表明的那样。所以他总是悲凉，他总是寂寞。他说亲朋无一字，是的，有多少人喜欢一个这样的穷亲戚？一个固执不开通的穷朋友呢？他选择了一条注定要使他寂寞孤独的人生道路。不论历史会给他什么样的评价，在生活中，他只有寂寞，寂寞而且凄苦。他的选择注定了他的人生。然而当我们在后世想像当时的情景，我们是那个热情的卫八？亦或只是那些抱茅而走的顽童，或者更糟糕的，是严武身边不能容下一个伟人的忙碌的群僚？我想也许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漠不关心的人。一个不会有时间有精力去注意到一个孤独的坚持理想的诗人的人，我会忙着自己的家庭，忙着自己的前途。这是应当责备的吗？这就是所谓生活的常态吧。一个诗人，即使是一个如杜甫这样的诗人，在生活中恐怕却会是一个被遗忘的人，甚至被讨厌的人。但是他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并且坚持了这一人生。因为诗歌，他没有被人们遗忘，但又有多少类似的人，其实也就无声无息地寂寞地消失了呢？我们愿意给那么一份尊敬，给那么一份温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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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河文萃】※ 西河文萃 第23期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