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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先辈遗事(一) -- 巅峰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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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先辈遗事(一)

这篇东西,是《我是协警》的一部分,之所以单独抽出来发在这里,是因为几位河友的建议(铁老大、纹石、长颈鹿等诸位,小的在这里谢过了)。而之所以写这篇东西,是受伯父的嘱托,他两年前要我写出来(可惜一直没时间,后来几位老前辈整理了一些资料,我在里面引用了许多,前几天没事,我自己也问了村里的一些老人和舅舅、父亲、母亲他们,外加自己一些回忆整出来的)而这一切,缘于一篇报道。

——————我的废话比较多的分割线————

大约是2007年6月底吧,因为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伯父了,借去市局办事的机会,我去伯父工作的市烟草专卖局。

刚进门,话还没说两句呢,伯父突然想起什么来,大声训斥:“你是怎么搞的?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第3军司令部怎么写在‘架桑’!”

“第3军司令司令部?什么第3军司令部?”我当时丈二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那不是我的错!”

让伯父大发雷霆的,是颗日军遗留的航空炸弹,两个月前的2007年4月27日上午,泗交镇架桑村民工在进行漂流旅游工程施工时,在河道里挖出来的。

接报后,泗交派出所张所长立即带领民警在第一时间赶到,封锁现场,并迅速向局领导汇报。

张局长、孙政委和市局治安支队协商后,研究决定由治安大队裴大队长带领民警就地销毁。

经民警现场勘查,从外观上看,炸弹长30余厘米、直径10多厘米、重约15公斤,弹体锈迹斑斑,尾翼已经腐朽脱落,可以确定为“中条山战役”遗留未爆的日军航空炸弹,但引信依然完好,仍然极具杀伤力,杀伤范围在50米开外(整体销毁过程,我看了录像和照片的)。

民警们分外谨慎,赶忙查找有关战史资料,询问有关专家,原因很简单,日军在“中条山战役”时,是使用过毒气的嘛。

下午6时,在排除毒气弹的可能后,民警将炸弹运到离架桑村2公里外的山后面,埋进80余厘米深的土坑里,聘请专业爆破人员用炸药、雷管将其销毁。

对于公安机关尤其是治安系统的民警来说,是件普通的事。但上世纪日军对中国的侵略不但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而且其拒绝反思的态度,严重伤害着中国人民的感情。这场战争遗弃的未爆炸弹、炮弹、化学武器等还在危害着中国人民的安全,一旦被发现,义愤填膺的各路媒体,纷纷刊登是毫不奇怪的。

当初,在写这篇消息时,我是花费了点功夫的。无论是八路军、新四军,还是国民革命军,凡是抗日殉国的,他都非常尊重。而且,据史料记载,爱国将领、国民革命军第3军军长唐淮源将军,就在距此地不远自戕殉国的。他不但被追赠为陆军上将,还有文章说他与朱德总司令相交深厚,且义结金兰。因此,我专门提了唐将军殉国之事,可惜被李保国副局长删除了(当时他分管办公室工作,而当时的办公室张开亮是看不了材料的)。

不过,李保国副局长保留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为了强调当时战斗之激烈,我特意写到泗交镇唐回村,当时为国民革命军第3军司令部所在地。

问题,偏偏就出在这“司令部”上,有些媒体在刊登的时候,图省事,移花接木顺便把第三军司令部移驻到“架桑”了,而伯父呢,还偏偏就看到了一篇这样的报道,作者里面赫然有我的名字!

毋庸置疑,因为当时县公安局这方面的东西,就是我一人的手笔嘛。

伯父很是不安,让同事帮忙查了一下,发现网络上不但流传很广,而且大都如此,并且还有香港媒体刊登!

“国内群众、海外华人、华侨的看到了,至多认为媒体胡说八道。可如果日本人看到了,他们会认为中国人连自己的抗日历史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道歉啊、赔偿之类的?如果再一炒作,那简直是国际笑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侄子啊!”

伯父认为,这不止是粗心大意,简直就是不负责任!而且,出现这样幼稚的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

好在,我这次并无大错,赶忙从电子邮箱里找出自己的原稿让伯父过目,伯父这才消气。

之所以说没大错,是因为我还是有错误的,没有写清唐回和架桑的关系。第3军司令部是在唐回,而架桑呢,在唐回以北不远处,寸性奇将军率领第3军所属之12师奉命由此夺路出击,如果不提第3军,而直接写12师则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要特别提到的是,寸性奇将军在后来的突围行动过程中,自知无力回天,亦拔枪自尽。继忻口战役第9军军长郝梦龄与第54师师长刘家祺之后,再写一军之中军、师长同时殉国的悲壮史诗。

既然我没有什么大错,伯父很自然慢慢就平静下来,继续聊天,话题呢,就围绕着第3军、唐淮源将军,这位在 “中条山战役”甚至可以说是抗战期间,牺牲在夏县境内最高级将领。当然,也有寸性奇将军。

对于这段战史,我是了解一点的,因为日军突袭泗交镇唐回第3军司令部后,继续攻占的泗交镇马甲匣自然村,是我在山里的祁家河派出所工作时的必经之地,这个村寥寥数家,坐落在山谷中,公路穿村而过,两旁风景很是不错。

而日军紧接着的攻击目标:第5集团军司令部所在地乡马村,不但是我所在派出所的辖区,而且是全乡最大的村子。我和当时的同事小兵、老李他们到这个村子次数要多的多。也就是和村里群众交谈的时候,意外得知到村里曾有供奉阵亡将士的小庙。

但让我非常困惑的是,无论是架桑、唐回一线,还是马家匣、马村一线,沿途均是悬崖峭壁,峡谷险峻,易守难攻,从动辄被冠之以“阎王峡”等名称,可以想见地形之险要(我一直说那里是打仗的好地方)。

在一些主要路段路上,就是用石头砸,也能把下面路上的人砸完,因为攻方根本无法爬上去。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第3军司令部还有第5集团军司令部,怎么会轻易遭袭?

伯父的回答是:“伞兵!据当地群众说,当时日军在主要地段、各主要制高点附近全部空投了伞兵!”

后来,在一批老干部编写的史料中(主要资料来源于市里编的《河东军民血战日寇纪实》,但许多资料也说到日军在“中条山战役”中大量使用伞兵),也看到一些资料说,上述目标均为日军突袭部队和伞兵联合攻占(垣曲县城,在许多资料里说直接为伞兵所占领)。

我立刻明白了:“这里险要不假,但也复杂,如果日军空降伞兵,而后偷袭占领主要制高点、路段后,各部队会立刻被分割包围,首尾不能呼应,攻防顿时易手。而突围时,各部队只能在枪林弹雨下冲锋!”可以想像的到,当时第3军将士们的突围行动,是需要何等的勇猛、无畏,付出的是怎样的牺牲!

后来,消防大队薛大队长邀请我前往架桑漂流,沿途犬牙交错的悬崖峭壁,和着咆哮的河水,犹如那抗日将士“前仆后继、奋勇搏斗,嘶杀之声、山谷为震”的雄姿和冲锋的呐喊声,久久回荡……

我们夏县很早就有共产党活动(1936年3月27日,被刘少奇誉为“群众领袖”的嘉康杰领导“中条山暴动”,虽然规模小,但是土地革命时期北方为数不多的起义,也是山西省除平定起义后的另一次起义。1938年公安局起义抗日,这些以后我会写到的),抗日战争时期属于太岳区条西地委(后改称“太岳三地委”、“太岳五地委”,地委驻地在夏县瑶峰镇神头岭)领导,算是八路军的老根据地了,1939年在此地活动的正规军多达一万人(五十八团、政卫四队等,如果和自卫队、民兵一起算,有三万之众)。很自然的,就聊到唐天际支队、康俊仁支队(属386旅,康俊仁牺牲前任太岳三分区司令员,如不牺牲,建国后当将军大约是没问题的),而最多的话题就是中条山抗日游击队十支队了。

虽然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在夏县先后有七支之多,其中不乏有被编入八路军总部特务团的精锐(今年嘉康杰的夏县中心县委警卫部队),但因为各方面原因,目前十支队却最是有名,这可能和十支队的人在本地工作比较多的缘故吧。当时,这支部队属中共晋豫区条西地委领导,地委书记、军分区政委是后来的中国驻美国首任大使柴泽民。

我最早知道这支部队的故事,是外公的缘故。

杨德山支队长是外公七拐八弯的亲戚,周围村里有许多人跟着他打鬼子,也都是拐弯抹角没过“五服”的亲戚。而最早协助杨支队长组建队伍的,就有我母亲的俩姨夫什么的,也就是我的老姨夫。

外公也曾被叫到部队上的,姥爷赶忙去找杨支队长,他只好跟着回家。可以理解啊,姥爷亲兄弟五个就外公一个独苗。因为是亲戚的关系,托付起来更可靠,姥爷、外公、外婆最后负起掩护的任务。

对于这些,外公没说过自己,只在我小时候很崇拜的说起游击队故事时,他老人家嗤之以鼻:“那有啥!你老姨夫他们就在游击队上!”

倒是外婆,很喜欢唠叨些这些故事,而且总是说:“好爷来(“爷”念“ya”,晋南方言,惊叹的意思)!你不知道当时叫人多害怕!你老姨夫他们刚开始总藏在你老舅家阁楼上开会啥的,后来也到过咱们家,有时一连就是好几天。我做饭都非常小心,半夜冒烟,很容易让人怀疑呀!做好了,他们就放下绳子把篮子吊上去。鬼子知道你们家有一个人在游击队干,立刻就杀全家,让人整天心都提着!”

而外公呢,则满不在乎,总是这样:“哎呦呦(晋南方言,大抵是“切”的意思),怕啥?那有啥好怕的!”

外婆这时就有点生气:“就你说的?那还不叫人害怕!”

外婆讲过很多前辈的事,但当时的纪程只当故事听,不大用心,能记得的,实在不多。

其中一位,且还是叫老姨夫吧(另一位则南下四川,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知道最后是从四川省工业厅厅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就知道的,还是看《条西烽火》、《抗日十支队英雄谱》、《夏县革命老区》等一些资料和外公、外婆讲的故事中知道的,下面相当一部分资料就引用那些文章中的记载),算是跟着杨支队长比较早的,也是打鬼子比较早的。

1938年冬,老姨夫跟着还是夏县三区牺盟会秘书的杨支队长,在日军驻地的堡尔村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救亡运动,恰巧一个日本翻译在村里抓鸡、抢牲口、拉女人,俩人巧妙安排,用手枪击毙了这个鬼子,吓得其他据点日伪军龟缩在据点,不敢出来。

根据老姨夫的战友、抗日英雄杨廷贵的回忆,他们在1941年“中条山战役”后开始拉队伍,手里就只有一把“十子连”。

这位老姨夫非常想要枪,想得手心直发痒,便拉着杨支队长、杨老英雄去见柴泽民政委,要求再给发几支手枪。

柴泽民同志,就笑着给他们讲道理,大意是他们只能从敌人手里“要”,并问能不能在三五天内弄到件武器。

老姨夫和杨老英雄呢,面面相觑一阵后 ,立下“军令状”,要在五天内弄到武器,否则就不来见柴泽民同志。

当然,柴政委很是体量下面的难处,临走时发给他们一把手枪,五把步枪,他们的高兴劲就甭提了。

让人更高兴的是,他们的运气还真好,当晚杨支队长就说接到侦察员情报,说有辆日本马车从运城去夏县运粮,就商量怎么怎么搞一下子,好完成向柴泽民同志立下的军令状。

第二天一大早,杨支队长就带着杨老英雄和老姨夫隐蔽在夏县、安邑交界处土高埝后的庄稼地里。

这什么让人最急呢?嗯,就我的感觉,一般来说是,等人!

他们呢,从一早等到中午,说是“心急火燎”,恐怕都不是“心急火燎”可以形容的。

可还有让更上火的事呢,饿了好办,他们早有准备啊,啃块玉米窝窝头垫吧垫吧就过去了,问题是渴了没水喝,只好忍着。

这心火就上来了:“是不是情报有误啊!”就这样,等不到还不敢离开,如果刚离开,那日本马车来了,可就太冤了。

当他们心急如火的时候,有辆马车就从运城方面过来了。越来越近后,就看清楚了是一辆搭着围蓬的马车。

这马车的车辕上坐着一个赶车的鬼子,车里躺着个烫发女人,车后跟着个骑大马(老人们都说,小鬼子的人小,但马不小,块头很大,当然,“小日本”、“小日本”,还是有一样是小的,那就是小尾巴)的鬼子,手里掂着把盒子枪。

当马车到跟前,杨支队长他们就大喊一声:“不准的,缴枪不杀!”

看过电影的人,都晓得鬼子们不管遇到啥事,,就先“八格牙路”。

这一说,可就耽搁时间啊,还没反应来呢,杨支队长一个箭步飞跃上车,就把车辕上鬼子的短枪夺到手里。杨老英雄和老姨夫呢,跃上土埝去弄车后骑大马的鬼子,一个上去拽腿,一个夺枪。当鬼子们弄清怎么回事时,这枪就全部落到杨支队长他们手里了。车内那个女人吓得瘫痪如泥,浑身瑟瑟发抖。

杨支队长把俘虏押到史家村(杨支队长家都在这里)一审问,原来赶车的是个鬼子兵,押车的是鬼子翻译。不过,从后面鬼子的反应看,这车内的烫发女人来头比较大。

为什么呢?因为这女人是运城皇部(指挥部)山口司令的情妇,侵华时从朝鲜带来的朝鲜姑娘,山口司令许给夏县宪兵一个头目做夫人的……

游击队的行动,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过,被蛰的不是游击队,却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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