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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地英豪——匈奴传奇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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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三章 南与北 第一节 分裂的序曲 3

3.东邪西毒

在匈奴内战正酣之际,汉帝国也一直关注着邻居家里的纠纷。尤其在当匈奴五单于争立的爆炸性新闻传到长安之后,大伙都激动起来:赶紧趁匈奴闹分裂的时候出兵灭了它!刘询的御前会议变成了奋击匈奴的动员大会,主流的社会舆论都要求皇帝立即出兵干掉这个祸害中国数百年的心腹大患。刘询本人也被群众热情感染,雄心勃勃地打算挥军出塞把那帮游牧蛮子一网打尽。总的来说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奋进的大会和偃旗息鼓的大会——有位太子太傅萧望之出来说了几句话就打消了刘询的狂热。

萧望之是汉初名臣萧何的六世孙,东海兰陵人。兰陵萧氏是山东大族,历数百年而不衰。据说李白所钟情的兰陵美酒就是萧氏家酿。萧望之出道的时候看不惯权臣霍光的所作所为,所以差点被撵回家种地。到刘询把霍氏满门抄斩之后,自然作为被反动势力打压迫害的典型人物得到重用。萧望之看人的眼光很准,为刘询选出不少贤良的大臣。他判断国际形势更是超出常人,公元前60年他反对继续和亲乌孙认为“乌孙持两端,亡坚约,其效可见……(不再和亲)此中国之大福也。少主(和亲公主)不止,繇役将兴……”。也就是说在可以直接用武力干涉乌孙内政之时,绝不再使用耗费巨大且效果不佳的和亲政策。后来汉帝国强力将乌孙一分为二,西域都护始终率军监护乌孙。虽然被张骞称之为“虎狼之国”的乌孙并没有被汉吞并,但日后日益上成为汉帝国的附庸。

现在匈奴大乱汉欲兴兵之际,萧望之则再度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应以仁义抚四夷,即所谓“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同时还建议派使者吊问匈奴单于之丧,“辅其微弱”、“救其灾患”。萧望之并不是书呆子,他做出这样的建议是出于当外敌入侵时匈奴可能会被迫合力拒敌,再加上即使消灭匈奴还会有其他游牧部落兴起代替,所以不如采取羁縻怀柔手段迫使匈奴臣服以保证汉帝国边境安全。对于汉帝国而言,此刻最具威胁的已不再是匈奴,而是近在身旁的西羌、乌桓等游牧、半游牧势力。就在公元前61年,羌人先零部与诸羌联盟并向匈奴借兵企图叛汉,多亏了年已七十六岁的老将赵充国镇压得力才平息下去。而多年来乌桓等部也没有停止蠢蠢欲动的入寇劫掠之举,如果能降服匈奴,这些骚动的少数民族地区也会被汉所慑服。

刘询冷静思考一番后采纳了萧望之的建议,冷眼旁观匈奴事态发展,直到呼韩邪的使者来到他面前为止。公元前53年春,呼韩邪的儿子右贤王铢娄渠堂为侍子入汉,同年冬又遣其弟左贤王朝汉。一年之内二次派遣仅次于单于的权贵人物入汉,表示了呼韩邪迫切期望附汉的诚意。郅支虽然也派儿子来汉,可他的热情显得并不那么充分。毕竟郅支已是草原的霸主,相对强者的地位令他做事总要端着一点架子。显然呼韩邪更令汉帝国满意,并且扶弱削强本就是干涉分裂国家的不二法门,所以刘询以大政治家的智慧善待呼韩邪的使者,并没有因为他们窘迫来投而加以羞辱欺凌。当然,两头下注也是国际政治的基本手段。所以当郅支亦遣使奉献时,汉“遇之甚厚”。

刘询的善意令呼韩邪大为欣慰,显然自己的这步棋走对了。不过对于呼韩邪部而言危机并没有过去,因为实力强劲的郅支部也是汉帝国的选项之一。为了在这场对汉外交争夺战中胜出,呼韩邪立即采取了新的步骤:公元前52年冬,呼韩邪率五万余部众抵达五原郡塞外,表示要向皇帝进贡族中珍宝。他们派出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单于呼韩邪,他期望可以在明年春正月亲自到长安朝见天子!

在匈奴帝国的历史上表示过愿意到中原一游的是一代天骄冒顿、以及阴险的老上,除此之外就是大忽悠乌维表示过要朝见天子。当然上述人等全都遗憾未能成行,前两位让汉帝国整兵备战好一阵忙乎,后一位则骗得长安城中大兴土木空造一片豪宅。现如今呼韩邪表示愿意前来是一个出乎刘询意外的诚意之举,因为以他的实力而言绝不敢虚言欺骗汉帝国。而呼韩邪来到汉帝国境内也是冒着被扣押软禁的风险的,毕竟他是一个与汉长期敌对国家的领袖(之一)。刘询当然不是糊涂虫,他昭告天下:匈奴单于要来朝见天子,从此后就要四夷咸服天下太平了!

大汉举国欢腾!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它说明了在这场历经数代人的漫长战争中,帝国终于获得了胜利。从刘邦到刘彻,从卫青霍去病到张骞苏武,每一位先辈的血汗与泪水都在欢呼声中得到了升华。

公元前51年春,呼韩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道路。汉帝国派遣车骑都尉韩昌为专使,前往五原塞迎接呼韩邪单于入京。沿途途径五原、朔方、西河、上郡、北地、冯翊等郡都派出两千精骑列队作为呼韩邪的护卫仪仗以示尊宠。在甘泉宫外亲自迎接他的正是汉宣帝刘询,两位统治者相逢的那一刻,汉帝国历代皇帝乃至于秦始皇、战国诸侯们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感慨:匈奴的单于,你终于来了……

在对待呼韩邪的礼遇问题上是存在过争议的,群臣以为汉对匈奴单于“礼仪宜如诸侯王,称臣昧死再拜,位次诸侯王下”。而又是萧望之力排众议:“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籓,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他建议充分考虑匈奴人的自尊心,给予更高的礼遇。最后刘询拍板决定“以客礼待之,位在诸侯王上”。当呼韩邪朝见刘询时,“位在诸侯王之上,赞谒称藩臣而不名”。刘询赏赐呼韩邪以汉朝的冠带衣裳,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棨戟十把,安车一乘,鞍勒一具,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糓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等物。尤其是还有一枚黄金“匈奴单于玺”,刘询向呼韩邪颁发这枚玺意义深刻,它表示汉帝国“中央政府”以对臣下册封的形式承认呼韩邪为匈奴的最高首领,确定了匈奴帝国“地方政府”隶属于“中央政府”的政治关系;同时考虑到匈奴多年来统治大漠的事实以及“上气力而下服役”的民族心理,所以在印章的形式上与汉天子所用的玉玺相同,以表示与汉朝的臣属有所区别。朝见仪式结束后,刘询登上长平坂,他诏令呼韩邪不必再拜谒,让他的群臣可以列队观看,各族君长王侯欢迎者数万人夹道排列。当刘询登上渭桥时,中外众人都山呼万岁,汉帝国的声望达到了巅峰,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呼韩邪在长安居住一月,被汉帝国极尽奢华地款待。呼韩邪在内心深处感谢刘询,他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敞亮”的对待。于是在归国前“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有急保汉受降城”,刘询派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率领一万六千骑和数千边郡守备军马护送呼韩邪出朔方鸡鹿塞。这批汉军暂时留在呼韩邪身边以便于“助诛不服”,同时调拨三万四千斛谷物救济呼韩邪那些饥寒交迫的族人。当然,刘询此举既是为了保护呼韩邪,也是为了看住呼韩邪部,毕竟匈奴内部对于臣服汉帝国并不是有着一致意见,如果出现反复的话这批汉军就可以立即予以镇压。

呼韩邪小心翼翼地维护呼韩邪部与汉帝国以及呼韩邪部内部的稳定,为了表示自己对刘询的忠诚,同时也为了再得到一批礼物,第二年呼韩邪再度前往长安朝见皇帝。这次他得到更多的赏赐,除了“礼赐如初”外还另加“衣一百一十袭,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到了二月,呼韩邪归国。因为已经有汉军在边郡驻扎,所以汉帝国没有再度派军“护送”。

就这样,呼韩邪得到了宝贵的修养生息机会。他在汉朝边境逐渐收拢部众壮大力量,而他的哥哥郅支则在单于庭另有盘算:郅支认为自己的弟弟如同之前那些投降汉帝国的匈奴贵族一样不会再返回草原了,于是领兵向匈奴帝国的“右地”出击,因为屠耆的幼弟正在那里兴风作浪自立为单于。这位新单于本来是呼韩邪的手下,后来背叛呼韩邪到右地收拢了数千残兵自立为伊利目单于。伊利目先生很不走运,他带着自己的乌合之众与郅支狭路相逢,结果一战被斩。大获全胜的郅支此刻却得到汉帝国出粮出兵保护呼韩邪的消息,他自料无法击败汉军消灭弟弟统一匈奴,所以便留居右地以免遭到汉军和呼韩邪的联合进攻。

其实至此为止汉帝国对郅支并无恶意,对他的使者和侍子都很友善。只不过由于呼韩邪肯臣服,所以对呼韩邪部的待遇更好罢了。但是郅支却怨恨汉帝国保护呼韩邪的行为,他率军接近乌孙,遣使见小昆弥乌就屠打算结盟。乌就屠可不是傻子,他见到呼韩邪受汉保护,而郅支则与汉疏远,所以打算进攻郅支取悦汉帝国。乌就屠先一刀砍了郅支部使者,持头送给汉西域都护,随后又派遣八千骑伪迎郅支图谋突袭——要是顺利把郅支的鸟头也砍下的话,不仅汉帝国大大有赏还可以吞并郅支部的地盘。可惜郅支也是一位枭雄,一般来说枭雄或英雄的鸟头都不怎么好砍。他见乌孙来这么多人,自己的使者又不见返回便情知有诈,于是郅支率军击溃乌孙军队,令乌就屠计谋破产。郅支获胜后不敢久留,向着西北击败降服了乌揭部。又征发乌揭兵马向西北破坚昆,向北降丁令。郅支部吞并这三部后再度返身回攻乌孙,郅支接连获得胜利从而巩固了新占领区。郅支在坚昆设立新的单于庭,放弃了七千里外的传统单于庭。

由于两部相隔数千里之遥,呼韩邪和郅支两兄弟如金庸小说中的东邪西毒一般各霸一方,处于弱势的“东邪”呼韩邪选择了放下身段以柔克刚的内家功夫,而郅支这位“西毒”领袖则依旧保持了匈奴传统上的外家横练。由于汉帝国暂时选择观望,所以草原上暂时没有出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武林盟主”。不过相峙格局只是昙花一现,历史格局很快又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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