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纪念梁羽生先生 -- suqier

我们这一代的人里，很多很多人的武侠启蒙都是83版的《射雕英雄传》，我的却是米雪刘松仁版的《萍踪侠影》，由于这些微的偏差，便决定了之后的绝大不同。比如武侠小说里，我始终是坚定不移的梁派。

我认识的大多数看武侠的家伙，都更喜欢金庸，古龙，对梁羽生更多的评价是无趣。的确，梁先生的作品既没有金庸作品的五色斑斓也没有古龙的幽艳迷离，他的作品太正常了，正常得几乎不像是武侠---除了那些人会武功之外，他们始终是在真实的社会里存在的。梁先生绝大部分作品，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只有两部除外，都是有确切年代的。那些作品中的故事，又往往与当时的时局和人物相关，甚至牵扯上唐传奇清小说里的人物，以至于太过浑然天成，让你看不出何新之有。曾经就有一个朋友问我，梁羽生哪里新了，为什么说他是新派武侠的创始人。

梁先生之新，在于故事中融入了当时社会的新观念。比如男女平等，他笔下人物永远是一夫一妻，绝无多少美女向种马主角投怀送抱，而主角也照单全收之事。只为这一条，就让无数男性读者觉得寡然无味。梁先生的新还在着眼之新。他的作品中，很多都是以女性为第一视角，透过女性婉转细腻的心思，却解读江湖那个往往充满了血腥的世界；然而最最让我激赏的，却是梁先生在他的作品中，从第一部到最后一部至始至终坚持的一个原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在新派武侠兴起之前，说起侠来，是跟恐怖分子差不多的。从荆轲到金镖黄天霸，侠以武犯禁，江湖豪气是有的，却也仅止于此。所谓侠者除了强身健体除暴安良之外，还能做什么，却是模糊的。先生却将侠之一字，与国家安危，民族存亡，天下苍生联系在了一起。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这些身负绝世武功的人们力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力挽狂澜，无论这样做是否有效，只这份雄心胆魄就绝对称得上是开风气之先。

也是源于这个基础，即使后来我看了金古全部的作品，即使他们的东西也让我爱不释手津津乐道，但回过头来，我始终最认同的还是梁羽生先生的作品。因为在他的作品中，贯穿始终地存在着一个准则，或者说叫做精神：使命感。

铁肩担道义，热血祭乾坤。江湖仇杀已经不是主题，对更高境界武学的追求也绝不是最终目的，在先生笔下，无论是为了抗击外敌襄助世仇的张丹枫，还是组织义军北抗金兵的柳清瑶，抑或以一敌万血战至死的南齐云，他们的人生升华都在于将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紧密相连，摒弃个人恩怨，坚守民族大义的过程中。

便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股正气，读先生的作品，始终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内涵在。

有人说这种东西老套古板说教，这个不能否认。先生的一些作品连他自己过后也十分不满。有人说这些东西没有像金古那样表现人性，也许吧，如果只有揭露人性的黑暗面才算表现人性的话。

除了萍踪这样的主旋律外，先生最受今人赞许的是《云海玉弓缘》和《白发魔女传》，这两部恰恰是先生少有以爱情为主题，表现人性复杂和软弱的作品之一。可见所谓没有表现人性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那么不禁要问一句，何不为之呢？

窃以为，这便是作者个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一种表现了。千古文人侠客梦，这梦中是个什么情形？有人梦里珠翠环绕左拥右抱；有人梦中笑傲天下莫敢不从；有人梦中修得绝世神功扶弱助强；我只能说，我看见的先生的梦中，他在做着匡扶社稷辅弼苍生的梦。

这已经不是我们常谓的穷达之道了，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另一支血脉的延续。怀有同样梦想的，还有我所深爱的另外两个人，诸葛亮和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穷达，践而行之。这是一种知难而上，以国家为己任，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的精神。这种精神，深深刻在从古至今无数读书人的血管里，以至于上溯千年，下至当下，始终有人心心念念，以为处世之道。只可惜，这种精神也在日渐衰落，从诸葛亮躬耕陇亩鼎定三国到李白上下求索报国无门再到先生只能于书斋之中借笔下文字来演绎，一路衰微竟至于次，很难说这不是一种悲剧。

只因今人更多奉行的是另外一套准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书中自有黄金屋，诸如此类，不一而同。商品社会，以劳动换取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位高者自然权重，名张者也必然财丰。所以武侠中，初出茅庐的小子奋斗的目标永远是掌门，盟主，驸马，乃至皇帝。并非不好，却与我所推崇的那一派道不同而已。

功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我所推崇的那一派最终的向往。只可惜古往今来，能实现的人少之又少。于是先生便只能在书中来实现。张丹枫挽救了大明朝后隐居太湖；金世遗在一切了解后避居海外；天山七剑更是来去倏忽，难觅其踪。功成身退，与功不成身退或者攻成身不退都不同，那是一种理想最终实现后由灿烂归于平淡的终极结局。不曾灿烂过的平淡，不甘平淡的灿烂都不符合这一传统。

先生身为一介书生，固然只能在书中做着他的侠客梦。但是却身体力行地实践了功成身退这一原则。晚年避居海外，潜心学问，不求闻达，以至于读他书的人越来越少，被搬上萤幕的作品也寥寥可数，以至于他去世后很久我们才知道，以至于始终没有他后事的报道出来。

作为他的读者，这或许是我们最大的遗憾；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欣慰于先生的平静与安详。为我们树立了一道侠的准则的梁羽生先生，身为书生心为侠的梁羽生先生，最终还是要用他自己作品中的诗句来送给他：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