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OCR】从大历史角度读蒋介石日记 作者:黄仁宇 【连载】  -- foundera

共:💬25 🌺2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第一篇:黄埔建军、北伐、清党 第二节 现有数据及其限制

我第一次知道蒋介石有日记在西安事变后。他的《西安半月

记》在我们学生时代曾经广泛的传诵。内中提到张学良读到他的

日记被内容感动。这本小册子又提及他批评张为“小事精明”,可

见得他日记里也有个人角度的观察,而且涉及机微。一九四二年

我在重庆卫戌总部工作数月,更体会到他对文字档案之重视。这

时候他经常向军事机关下手令,手令出于亲笔,但是受令者无从保

有,只能阅看抄录,原件仍由传令官携回侍从室归档。后来更获悉

侍从室尚保存国民政府及国民党军队各重要官员之自传。自传奉

命撰写,其格式一定,所用纸张尚由侍从室发给。再则蒋传见人员

之谈话,均有侍从秘书记录。他的演讲稿也保存完好。在这多方

面他保持了中国宫廷里重视记录之传统。有朝一日这些文件全部

公开,可能使不少学者终生阅读不尽,预卜当中有些将成为“蒋介

石专家”。

我既无能力也无此宏愿成为中国现代史专家。此间文字不过

指出,如果读者引用“次级资料”(secondary source),则此种资料早

巳汜滥到无可下手。一九四五年,我在中国驻印军(时称X-Force)

和滇西国民党军队(时称Y-Force)在缅甸南坎附近会师之前夕,曾

在新三十师前进指挥所见到艾萨克斯(Haroldlfsacs),那时他在

《新闻周刊》任特派员。因在战斗行军状态,我们都蹲在地上吃饭,

晚餐只有米饭及酸白菜。我们既为贴邻,不免打开话匣。他即用

中国话和我说起:“中国的老百姓好,政府里的人不好!”如此笼统

批判,既无逻辑,也不能分辨,我即此已想到他成见已深。前美国

驻沈阳总领事克劳浦(Edmund Clubb)后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他

的标准教科书里提及一九四六年春国民党军队人长春时云:“五月

二十五日蒋介石去沈阳,在隔着相当的距离去照顾郑洞国率领国

民党军队收复长春。”我那时在郑副司令长官处任低级幕僚,就知

道幕后指挥国民党军队进入长春的,实为克劳浦指摘为“无能”的

司令长官杜聿明,而非克认为“能干”的郑洞国(因为杜聿明在缅甸

时与史迪威冲突,郑则受蒋介石指示,百般迁就)。而且我又在五

月三十日在长春大房身飞机场眼见蒋委员长莅临,向高级将领训

话,并非“隔着相当的距离”遥制。如是意见及传闻多于事实之资

料已不胜枚举。这也就是我们必须借重于原始资料的原因:亦即

坚持综合先于分析之用意。

迄至今日,我们尚无从确切证实此日记现存何处,究有多少

册,其纸张与装订如何。只能自最熟悉此中人士之口头获悉,见及

原件的人员屈指可数,因仍属蒋家私有,惟暂交台北国家安全局保

管。至于传闻某人曾见此日记,或谓阅看此日记为现下台湾高级

官员的职务之一部,大概所指为抄件。此抄件原属《大溪档案》。

档案自大溪迁出后分属总统府及国民党党史委员会。但总统府资

料室仍总揽其成。大概传抄此日记之一部,在蒋生前已开始。现

下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即藏有《蒋介石日记类抄》。北京解放

军出版社所刊《雪白血红》(一九八九)也在文中提及蒋所作“一周

反省录”,更像从日记辗转抄出。

原件尚未公开,以日记为主体所编修之史料已有数起。在目

下情形我们只能倚以代替无从窥见之原件。流传较早者为毛思诚

所编《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共二十册,分为八编。所记

至一九二六年年底,蒋三十九岁(足岁,下同)开始北伐时为止,刊

印于一九三七年三月,可算作抗战之前夕。其“例言”内称,书为

“个人纪年史传”,而又“所印极少”。可见得当日仅供内部人士参

阅。编者毛思诚为蒋介石中学前之塾师,亦曾于一九二五年任黄

埔军校秘书,对蒋之思想教育有相当影响。一九三五年蒋曾以军

事委员会名义重印明代大学士张居正之文件,称《张江陵全集》,刻

下一部藏在密西根大学东亚图书馆。书中蒋出名作序,毛则作“附

识”,可见彼此文字之间关系密切。我现用之《蒋介石先生》系香港

龙门书局影印本,借自哈佛燕京图书馆。

《蒋介石先生》虽则按日记事,又附有无数书信讲稿之全文,只

是叙及某日某夜某时,蒋在何处见何人作何事,极尽其详,显系以

日记作主干编成。但大体保持第三人称,引用日记则称“公曰”。

然亦有一部分以第一人身称“余”。前哥伦大学韦慕庭教授(Martin

e Wilbur)在《剑桥中国史》内引用此书时即在正式书衔之下加注

“亦称《蒋氏日记》(Chiang’s Dairy)”。

一九七三年日本《产经新闻》取得台湾政府同意,派编辑古屋

奎二等五人往台北编纂《蒋介石秘录》,由政府及党史委员会提供

材料达四千万字,包括“蒋总统讲稿日记、回忆录等”。《秘录》自称

偏重中日关系,实际上亦着重中美关系及国共关系。全文在(产经

新闻》连载,开始于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五日(当时蒋尚在人世)至一

九七六年年底载完。连载时一面即由台北中央日报社译为中文

(内文件部分即还原),刊刻成书,称《蒋总统秘录――中日关系八

十年之证言》,共十五册,自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八年全书刊完。《秘

录》引用日记部分均明显的标明。我所用的中译本由台北时报出

版公司供给。此书亦有英文节译。译者张纯明(Chun-ming

Chang),书称ChiangKai-shek:History and Times,由纽约圣约翰大

学出版。《秘录》之流传,应已相当普遍。一九八六年接近蒋百年

冥寿时,台北曾举行“蒋中正先生与现代中国学术讨论会”,与会的

即有十四人之论文曾引用此书,包括古屋奎二本人。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八卷分装十二册,主编秦孝仪,前任

党史委员会主任委员,现任故宫博物院长。?此书刊印于一九七八

年,去蒋逝世已三年;只是以篇幅之巨,其内容又大抵与前述《秘

录》重复,所以其整备似应在蒋生前。此书大致亦采用《民国十五

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体制,但内容缺乏前书之慷慨真言。其“编

纂例言”称作书时“采编年与纪事本末体例而互用之”。其在时间

上与《蒋介石先生》重复之一部,篇幅不及前书十分之一。以后引

用文件书稿亦只至一九四九年。自是至蒋逝世之二十六年间,“惟

以史料未备,暂编大事年表,姑相接续耳”。我所用之一部借自主

编人。据称“迄今此书尚只在内部流通”。台北之中正纪念堂亦有

此书一部,陈列于蒋生前所用衣饰勋章附近,似应属珍品。不过上

述一九八六年之学术讨论会亦有十篇论文在注释之内引用《长编

初稿》。此中又一篇称其资料得自《总统蒋公大事长编》,无“初稿”

字样,其“总编纂”亦为秦孝仪,刊印者则为台北中山图书公司,发

行于一九六八年,尚在《初稿》之前十年。这些地方只显示蒋介石

日记经过一段审核流传抄写,早已不始自今日。可是”日记”本

身作研究考察之对象的文字,迄今尚未发现。

《大事长编》引用蒋介石日记频繁。一般均在日期之下称“公

自记曰”或“自记所感曰”。所以编时以日记为主体,可是读来又像

编年纪事而以日记条文列证镶补。一般摘录自日记极为简短,有

时其本人所记与侍从所记不可区分。有如开罗会议时,初见英首

相,有“公谓初见邱吉尔之印象较之乎日所想像者为佳也”(一九四

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此“公谓”二字,似指随从所记。有时亦将

日记体裁改作记事体裁。有如衡阳被围战事紧张时,《大事长编》

提及:“是夜公前后起床祷告三次,几未人眠也。”(一九四四年八月

七日)又有记事不便,摘录日记一段替代者。例如“公自记曰:国内

诸匪,图谋陷余者已十九年;国外倭寇与我恶战者已有十三年之

久,余实已心碎精疲,几不能久持。……[此处六点从原文]而今又

遭党内如此之凌辱,与国内如此之讽刺;此种横逆与耻辱之来,实

为有生以来未有之窘困。然余于此,如不积极奋斗,将何以对已死

之先烈乎?况今日之实力犹远胜于十三年以来任何时期,只要余

能自立不撼,当不足为虑也。”(一九四四年九月三十日)

当时湘桂战争挫败,蒋又要求撤换史迪威,构成中美外交危

机,此处前有省略部分,后称党内凌辱,国内讽刺,必与此数事有

关,记事者又不愿直书,所以用此办法对付。涂克门女士作《史迪

威及美国在华经验》(BarbaraTuchman:StilwellandAmericanExperi―

e AlChina,1911―45)一书称上述日记记事三日之后,即十月二

日,蒋在国民党中常会之星期一例会曾拍案咆哮,说及史迪威必须

撤换,不容姑纵,似更表示党内凌辱实有其事,蒋亦未忍气接受(涂

称此消息得自美国驻华大使馆,她怀疑蒋故意将他激怒情形泄

露)。

《大事长编》提及蒋不仅作日记,而且日记之中又附有“本月感

想”及“一年之所感”。只是不知是否经常如此,曾未间断。书中引

摘最长一段为一九三八年一年之所感。内有蒋对本身工作之评

语,又自责“德性进步甚鲜,修养不足,暴燥未减”,也提及一年读书

心得。全长约九百五十字。,

如果读者准备一眼从“日记”中看到新鲜而带刺激性之秘闻轶

事,必将失望。因为现已发表之日记,企图保全功德无瑕之标准;

内中甚多有意义之处,尚须研究琢磨,才可体会看出。但有时亦间

有出人意外者,有如:“人生实一大冒险,无此冒险性,即无人生

矣。,’(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骤看起来,此语应出自别人,而不当

出诸蒋介石。抗战刚近周年时,希特勒召回德国军事顾问,蒋一度

不许他们离职。日记中写着:“余不准德顾问自由离职,是为公也。

德如因此束缚纬儿行动,以为报复,则为私也。私而不能害公,吾

于纬儿之安危听之而已。”(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七日)如果军事顾问

无心服务,强留之何益?可见得当日撤退之消息仍使蒋相当震撼,

才有此强迫留职之举措。兹后顾问团离华,蒋纬国在德亦无被扣

留情事,直到珍珠港事变之后由德赴美。又在前述湘桂战争期间,

蒋除日夜祷告外,尚在日记上发愿:“愿主赐我衡阳战事胜利,当在

南岳峰顶建立大铁十字架一座,以酬主恩也。”(一九四四年七月;

十八日)似此他的宗教信仰带有极浓厚之原始解释性格,更用不着

说当日事态之紧急。?

此外日记有无数自我警束及自我策励之辞句,不仅单调重复,

而且站在今日客观之立场,尚令人怀疑作日记者之矛盾心情。有

如抗战初起时,“惟信仰可以移山也”(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七日)。

三日之后则写着:“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存亡盛衰之理,冥冥之中

自有主宰,吾何忧惧!”(八月二十日)更八日之后,再有:“近日战局

渐趋劣势,人心动摇。此次战争本无幸胜之理,惟冀能坚持到底

耳!”(八月二十八日)

蒋给本身以极度纪律之束缚,有人以为其生性缺乏幽默感。

亦有西方人士认之为鲁钝者,至此绝对低估此人。他远在一九二

三年游俄归国后,即留有下项记录:“某日晨醒,自省过去之愆尤,

为人鄙薄者乃在戏语太多,为人嫉妒者乃在骄气未除。而其病根,

皆起于轻燥二字。此后惟以拘谨自持,谦和接物。宁人笑我迂腐,

而不愿人目我狂且也。”(未记月日)又直到他奉令创办黄埔军校

后,他写信给胡汉民与汪精卫,犹且自承:“五六年前懵懵懂懂不知

如何做人”,并且“人人言弟好色,殊不知此为无聊之甚者,至不得

已事”(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当时所谓“好色”,加以下文牵

人,无非嫖娼宿妓,有朋辈脱拉。这一方面固然证实蒋介石壮年尚

踯躅于上海之十里洋场中,有做游侠浪人之趋向;一方面则显示民

国初年旧体制业已崩溃,新体系尚未登场,既无中国本位之新型经

济,年轻人除任教于大学或为外人服务外,就业之机会极少,社交

生活更受限制。

而且蒋介石最大之困扰则是找不到一个现代型之楷模,适合

于当日中国之环境和他预备领导之群众。即以军队而论,其本身

即为社会产物。当组织新社会尚未曾着手之际,不能立即期望各

人“预度”此新社会内“应有的”行动标准,协同的照此做去,有如汽

车尚未发明,即在街中装上红绿灯,期望各人严守交通规则。我在

国民党军队内之经验,即不仅部队长之间人身关系浓厚,即我们下

级幕僚对部队长亦复如此。总之,权利义务之观念马虎,忠厚诚恳

之需要占先。甚至下迄士兵,亦复如此,通常“有面子”与“无面子”

的着想超过纪律与阶级服从之习惯。此概为农村社会里诸事尚不

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人与人之关系单元化之成果。如果此种积习

过强,其部队即带军阀性格。可是事势如此,亦非任何批评与指摘

即能立即更正。蒋介石为现实主义者,他一面倡言革命,一面又效

法于古人。凡此都出于当日社会环境之强迫性,可是侧面看来,他

所用之工具及他预期的目的极不调和。

蒋介石写出:他曾希望以太平天国的典章制度作蓝本。可是

和他以前的蔡锷一样,寻觅太平天国的资料不得头绪,反而发现中

兴名臣之伟大(一九二四年十月未注日)。他之崇拜曾国藩,常赋

予攻击他之人士以口实。其实他最景慕于曾氏的,乃是“不为圣

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之蛮劲。至于他之服膺于张居

正,并非因张之“去却时代性之拥护君权”,亦不因他“忠鲠过人”,

而是因为张之“志趣”与“功业”。此中区别已由《张江陵全集》之序

文明白指出。张居正曾表示:“仆尝有言,使余为刽子手,吾亦不离

法场而证菩提。”所以以上各人之言行,都与蒋本人常在矛盾之中

走极端,却又在某些场合之中通融妥协的态度至为接近。再有如

他之取法于戚继光,则纯从技术角度着眼。比如蒋亲撰之“战斗秘?

诀”(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即与戚继光在《练兵实记》里的训

话极为相似。他颁布的“革命军连坐法”,更是由戚之“申连坐”条

文仿效编成。

而最使蒋介石在各人心目之中莫衷一是的,还是他之取法于

王阳明。简率说来,蒋介石为操纵人类思潮之大能手,包括他自己

的思潮。这给作史者最大的困难乃是“信不信由你”,能理解而无

从证实。例如他在日记里不断的提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如

果这信念完全出自客观,有如日在中天,那他何必又如旧式之潜水

艇,每隔二、三日必须出水发动柴油机,充足电池式的提醒自己?

所以从一个不信任的立场上讲,他胸中并无把握,所说纯系自欺欺

人。而站在一个同情于他而忠信于他的人看来,这不仅是一种思

维的方法,而且全部出诸真理。

然而明代思想家王阳明不承认知识出自客观。他的口语为

“天下无心外之物”。又说:“尔未看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

来看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当中有一点不合逻辑之

处:本来王阳明“应当”说出:花之存在与否,不是问题之关键。在

我看来,只有我对花之反应才可算数。可是这样一个客观之存在

与一个主观之反应打破了他的宇宙一元论,如是他也不考究存在

与不存在这一问题,而只囫囵道出,天下无心外之物。陈荣捷教授

是当代研究王学之威权。他就说出王阳明的哲学短于逻辑,而长

于行事之决断。因为以行动代替知识,可能打开局面,而用不着左

右思量,顾虑多端,反而迟疑不决。这种好勇的精神最符合日本人

之胃口。东乡平八郎于日俄战争时在对马海峡击灭沙俄舰队,即

镌有“一生低首拜阳明”的图章。蒋介石自己说出他十八岁而知有

“王学”,以后在日本看到海陆军军官都读王阳明之《传习录》,于是

他也仿效。自此他也可以算做一生低首拜阳明的信徒。台北之草

山经他住过,即改名为阳明山,也可见得他仰慕之真切。

以下一段出自蒋介石日记,内中全未提及王阳明,可是先采取

行动,次考虑后果的方针,与日人心目中的王学如出一辙。而且内

中的“暝眩瘳疾”,亦即乱开药方治病,出自《书经》“药勿瞑眩,厥疾

弗瘳”,尤其自认其行动不合逻辑:

余性行狂直愚拙,故对人对事皆无戒惧,更无疑虑,所谓直道

而行者乎?因之此身虽入险境,而不知其为冒险;已当万难,而不

知其为犯难。及至险难一一暴露,方知此身已陷重围,乃不得不发

奋拚命,恶战苦斗以自救。而自救之道,一则攻坚致强,一则蹈瑕

抵隙。至余之处事决策,多用瞑眩瘳疾之方,孤注一掷之举,以为

最后之一着。而此最后一着则为起死回生,绝处逢生之机,亦即兵

家所谓置之死地,蹈之亡地,而后生后存之道。此余一生之所以不

能不茹苦含辛者在此,而无数次之蒙羞忍辱者亦在此。故世人认

余必为智勇兼全之人,而余自觉为狂直愚拙,所恃者惟道与义而

已;惟能以道与义自恃,乃能蹈瑕抵隙,先声夺人;亦惟狂直愚拙乃

能无畏无忌攻坚致强乎?(一九四四年二月五日)

其实蒋胸有城府并不完全如此段的粗鲁孟浪,以下还要提及。

只是他因着王阳明的影响,提倡“艰苦卓绝”,全从主观着眼,以不

可能为可能,不承认困难,甚至否定事实,固然使他成大功,有如东

江之役、北伐之役与抗战胜利,也使他在无数西洋人面前和受过西

方教育的人士前产生深厚之隔膜。即是他与蒋夫人情爱弥笃(有

如日记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三日、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五日及十一

月二十四日各段记载),有时他之执拗仍使蒋宋美龄不能完全信

服.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史迪威在他日记里写出,蒋夫人曾

承应设法改变蒋氏,她甚至以美国语气说出:“除了谋杀他之外,一

切都来!”(此时夫人亦衔蒋命前往说服史迪威,使他向蒋道歉。详

本书三三六页)。多年之后,蒙巴顿爵士接见涂克门女士,他追忆

到开罗会议时,曾与蒋商谈,由夫人翻译。及至蒙氏说及雨季之前

空运吨数不能如中国要求时引起蒋夫妇之间一段冗长之讨论。后

因蒙氏催促,夫人出于无奈,只好说:“信不信由你,他不知有雨

季!”我想此段并非说蒋氏不知世间有雨季一事,而是他不承认以

雨季为借口,延迟军事行动。这一点须与蒋介石所受日本军事教

育之经验对照,方可彻底了解。

以传统中国之爱门面,又加以抗战时之百般无奈,总是坏消息

多好消息少,更再因王阳明哲学之从主观,任直觉,只有使中国之

战时宣传,成为一种不负责任之事业。因之引起西方盟国尤其美

国之莫大反感。白修德(~eodoreWhite)原为重庆国际宣传处所聘,

雇员。他在回忆录中写出:“实际上我被雇去操纵美国舆论。这政

府需要生存,一线希望乃在策动美国新闻界。希望得到美国支援,

对抗日本。于是必须说谎,必须欺骗,必须采取一切方法,说服美

国,未来两国前途端在并肩作战对付日本。”白修德在国民政府里

工作了八个月,兹后即成了“暴露”后者“黑幕”之“专家”。他的文

字曾未申明将“实际如此”与“应当如此”说得扑朔迷离,乃是中国

文献之成规。他当然也再未提及王阳明。在他看来,凡称日人为

“倭寇”,以退却为“向敌侧翼转进”,公布杀敌掳获“无算”,已都是

“管制新闻”,也都带欺骗性质。

此种反应,以及由是产生的中外间之隔阂,至今尚影响到台北

主持档案的政策。比如说主持人一方面希望将已编整之蒋日记广

为传播,一方面对日记原件之出处又讳莫如深。此中不仅涉及几

十年来之故习,也与蒋介石本人之思想信仰有关。可是在我看来,

我们今日当急于将他所谓“置之死地”,“孤注一掷”,尤其“瞑眩瘳

疾”,“蹈瑕抵隙”,以及“攻坚致强”的原委道出。其目的不在揭穿

内幕,也不是替前人洗刷,而是促进一部较完整之中国现代史的出

现,以减轻下一代意识形态之负担。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