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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久公子论危机的终结 -- jugoj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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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久公子论危机的终结

久公子谈货币谈资本系列之二

(“之一请见文章背后”)

我们知道,首先,资本(非西方经济学中的混乱“资本”概念,而是生活常识中的资本)这个概念,源于货币(追求利润的货币);考虑到货币本身的载体日益无形化,从依托于贵金属的物理形态,变化成0-1的电子信息储藏——货币既不神秘,理论上也不稀缺。其实,现代人们为了这种电子概念而设立了良好的金融系统集成软件,可谓很有本末倒置的味道。

那么很显然,在这个高度发达的电子时代,人们已经可以创造出所谓的“资本”,每定期创造出所需要的新增的资本,让他们按照调控去诱导追求它的人们。(已经讨论过的高铁问题、研究所作为途径的货币注入方式等,是在这个认识下的一些具体操作问题)

但是完事了吗?没那么简单,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则西欧不至于走到年轻人没工作上街游行,美国则不至于走到中下阶层要举债过活最后闹出个08危机出来了。其实,在开放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里,如果无限制的话,有了这个资本,或者说一个国家创造了资本,也并不一定能够让自己国家的人们和资源得到利用。

而且,这种情况,大国和小国都难以避免。

如果是大国,那么你可能得到的情况是:这个大国的资本家纷纷遵循资本无祖国的原理,到国外开厂,返销国内,而本国民众则可能失去工作,所谓 job drain;换句话说,大国的生产能力(人力)被大量闲置,因为——资本追利,而主动凭空创造资本的地方,一般会比较倾向于劳工的多就业,而无产阶级底气硬了就会比较要价——这是资本不喜欢的。其结果,是产业链条实物万事俱备(工人甚至过去遗留下来的工厂设备都在),只欠货币,好意造出来的货币去哪里了?直奔穷国矣;

如果你是个小国,那么这种创造本国货币的情况可能更糟糕——因为小国的本币一般不是世界货币,而小国,除非是上帝特别青睐的国家可以自给自足,小富即安,否则一般都无法完成本国所需要的所有产品的生产,也就是没有提供完整产业链条的实力(除非他退回到非货币时代的农耕文明)。那么这个时候,如果政府励精图治,试图创造资本,诱导本国就业——那么其结果很可能是即没有人愿意在你这里生产(设想一下世界上有几个和你处于同一产业链条位置但工人待遇比你低的地方),而你的货币又不是世界货币,则有货币,本国又生产不旺,融合世界产业链条不畅,其结果将是本国货币最后贬值,反过来加剧进口品的本币价格的上涨,扰乱本国的经济秩序,赔了夫人又折兵。

为什么这么严酷?为什么人类的命运如此坎坷?

因为这个 追求货币为指导方向,为微观动力的社会,必然会存在着竞争,这种微观动力和微观竞争,必然会和宏观局面发生冲突,发生矛盾。这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社会。(总是带来生产过剩的危机)

矛盾即使在你试图消除竞争,遏制微观动力后仍然存在——只不过换了个形式(生产不旺)

而这个国界开放体系下的资本主义体系的上述问题,只不过是前一类矛盾的一个缩影,一个“国际版”例子、“国际版”应用题。

怎么说呢?

这就不得不说到国际贸易理论和国际资本流动理论了。

首先,谈谈国际资本流动理论。这个理论有两大类,一类是标准西方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的,一类就是我们的、“货币”资本理论的。

标准西方经济学用杂乱不堪含糊不清的“资本”概念,在资本是“稀缺”的这个粗糙的假设下,这个理论就是:资本的流动能带来资本这个资源的最佳配置。

而用“货币”资本理论来看,很显然,资本在国界间的自由流动,能不能带来什么最佳配置不知道(所谓最佳,大概是生产最多的产品?--那产品销售呢?显然又是一个大问题),不过是在放纵货币资本追求最大的货币回报倒是真的(放在今天这个危机里面,就是最后美国的货币资本找了个不可靠的货币创造机器——房贷和过度消费贷来购买产品填报自己的胃口)。

而且,在“货币”资本的观点下看,既然资本不过是一些货币符号,也已经明确货币可以被创造并生产性的注入到社会生产体系里面。那么,资本就不能说是“稀缺”的、“有限”的。只能说是 生产链条中的一些硬性约束(资源约束,短时间内的生产能力约束)那的确是“稀缺”的,或(暂时)稀缺的、有限的。

那么真正的要害在哪里呢?

这才是要害!

1 资本是逐利的,这使得国家之间发生了竞争(吸引 生产带动力——货币资本);

2 资本之间又本身也是竞争的,这表现在企业之间的产品竞争上,所以,让以良心坚守在高成本国家的生产实体——企业们在无约束的产品竞争下必然败给低成本国家的生产实体。

这才是干扰“君主”(一国明智的治理者)进行货币购买力的调控的根本因素,他来自微观,来自人们的贪欲。

正是因为这两点的存在,所以发生了这两种事情:

即使你是一个大国,生产能力万事俱备,好比德国的工人群体和德国波鸿的工厂,摆在那里,好好的,铮亮铮亮的;可是你就是缺货币——就是联邦政府造出来货币送给(补贴)给奔驰、诺基亚也没用,因为奔驰汽车公司或诺基亚公司一拿到这个货币,马上就跑到罗马尼亚,重新建厂,因为罗马尼亚的工资是200欧元,而德国是2000欧元。——记住,这并不是生产效率问题(物质生产效率很可能德国更高,德国工人的技能更加熟练高超),而是最终产品的分配问题——在德国,业主将让出更多的份额(以高货币购买力——高工资的形态)给劳动阶级。

换句话说,在一个经济循环体系内,容不下二虎(二大国)。只有在一个大国统领的经济体系内,这种用人造创造/调控资本来诱导经济健康发展,才能有效。一山不容二虎,所谓虎,就是一个具有较大的产业链,或者拥有生产产业链条的大部分生产能力或核心生产能力的大国。 中 美 欧 就是三个这样的国家。如果有二虎,必然需要融合成一虎则这个体系才不会出问题——因为一个体系之内的同样技能的人群,不应该因为国籍或者所属货币区域的不同而人为享有不同的购买力分配——否则,那个高购买力(对于资本就意味着高劳动成本或 高的让与无产者的“份额瓜分协议”)的人群一定会被抛弃。

换句话说,如果美国人和中国人想要继续有经济来往,同处一个大的经济循环内,或一个大的经济链条内,考虑到美国人民的技能水平和中国(至少城市)人民的技能水平相差不大(美国有一批特牛的远高于中国大陆人水平的天才技术群体不改变本文结论,因为一国经济的要害是大众群体),那么这个经济循环想要可持续运转下去,必然要求两大群体的货币工资处于同一水平。

否则,美国人、美国群众群体想要有工作干,欧洲大众想要有工作干——(放在今天这个危机事件里,就是要走出危机,重塑国家,重塑社会),就必须要自成一山,本虎独霸。本国的资本,就必须限制在本国,围绕着本国的工作群体运转,而不能造一点货币就溜到中国去一点,造一点货币就溜到中国去一点——那样美国和欧洲的群众永远不会有工作做(除非他们能够提供中国的群众群体提供不了的技能——目前看来没有可能性,尤其在失业时心灰意冷的时候更是如此)。注意,这并不是说欧洲、美国人没有把自己养活的能力,他们有,有技术,有本领,他们不是香港那种只具有寄生功能的人。他们缺的,无非是货币资本“青睐”他们的机会。

看到了结论没有:危机的结束,必然以全球化的终结为标志。也就是说,必然以世界分裂成几大国家集团、几大板块为结局。每个国家集团以一个大国,或一个控制了产业链条或核心产业链条环节的大国为中心,附庸上一群在产业链条中各司其职

的中小国家,作为自己的结构。而每个国家集团都基本具有自己的产业链条和经济循环,换句话说,就是自给自足。然后每个国家有自己的货币或主货币,以此主货币为集团内通行货币,行调动生产和产品在集团内分配的职能。

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知道,全球化的时候之所以出问题,主要是在于货币资本可以不限制的选择自己的投产地(生产的货币支出最低的地方),而且可以不受限制的选择销售地(销售的货币利润最高的地方)。什么时候这两条会被限制了,什么时候全球化的这条魔力就消失了,也就是什么时候妨碍主权国家为本国国民调控货币和产品分配的手段就不会被过多的干扰了。

那么要限制这两条,无非是

1 货币不能够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去哪里:这意味着货币兑换的受限,意味着自由兑换制度的终止(不仅仅是金融市场股票市场的随意进出了,而且包括FDI--直接投资行为的终止,当然,这都是说的是国家集团之间,而国家集团内部却是自由的)。

2 外国生产出来的产品,不能随心所以得进入我的体系,来干扰我的生产产品的流转,排挤我的生产的产品,这意味着自由贸易的终结(指 两大国家集团之间)。

(3) 如果上述1 2 两点成立,那么这一点“防止”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即阻碍货币利润的随意兑换汇回,这还是要终止自由兑换制度,这一点是掐断 货币资本的求利梦想。

当世界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啊,我们会看到:

国家集团之间来往将相当的减少。

而国家集团内部则来往非常密切,一体化的非常密切。

其实这是什么呢?这就是德国19世纪的李斯特会要求在德国内部实现一体化,内部取消关税,但德国作为一个国家却要高关税的原因。因为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德国内部,恰巧构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比如,东部地区提供褐煤、能源,莱茵河畔则提供工厂工业品,而黑森林、巴伐利亚及易北河以东提供农产品及酒类),所以今天我们 需要“国家集团”才能组成的产业链条和经济循环,他那个时代只要德国统一就可以达到。而德帝国与英帝国之间的关系,却类似于我们今天谈论的“国家集团”之间的关系。

这个时候的一个副产品:那就是,汇率问题,不再像全球化时代那样成为一个国家的关键问题了。

原因之一自然是货币的汇兑,这时候已经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受到了限制;

另一个则是,每个国家集团之间,其实并不存在相互依赖的关系,而是相互独立的关系。而国家集团之间如果发生国际贸易,无非是北京烤鸭和河内河粉之间的关系——大家互相交换点土特产品,改良改良口味,尝尝新鲜而已。

在这种国家集团之间存在的贸易(如果有的话),是尝尝鲜,让自己的生活“锦上添花”的性质的情况下,那么这个时候的各国家集团主货币之间的汇率关系,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了。因为两大集团之间的汇率变化,并不改变本国的主要核心产品的销售渠道(销售主要都是服务于国家集团内部的内循环),也不因为出口进口,对于本国的生产商产生竞争性的威胁。这个时候甚至贸易是一种物物易货贸易。

这里插入一句,谈谈汇率问题和国际贸易问题。

国际贸易,其实有好几种,具有不同性质的国际贸易

首先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就是所谓“互通特产,锦上添花”的国际贸易,即两国之间,不贸易也可以过得下去,只不过尝尝鲜,咱们互相通一通,你吃我的烤鸭,我尝你的河粉,共同改善生活多样化。比如在那西伯利亚的尼布楚雅格萨,中国大清朝的茶叶和沙皇俄罗斯的皮毛之间的贸易。这种东西,在 全球区域化分裂成国家集团后就类似于国家集团之间的贸易。

西方正统经济学就只把国际贸易看成这种性质的贸易,既然是“互通有无,锦上添花”,所以他鼓吹贸易自由化,进一步的,鼓吹汇率不要去干预,由自由市场力量决定两币相对价格(汇率)(当然现实中国际贸易既不是只有这一种,而且也不是物物贸易,货币汇率并不是相对价格)

另一类则是“生死攸关”的国际贸易,就是说如果断了国际贸易,那我这个国家可是什么都生产不出来。倒霉的日本韩国应该是典型了,姑且可以把 阿拉伯和日本之间的关系比作如此,怪不得阿拉伯人发飚(当然还不是对你日本发飚)的时候,日本人要赶紧跑过去政治上表态和阿拉伯石油武士们站在一起。这种东西在全球区域化分裂成国家集团后就类似于国家集团内部的贸易。

这一类生死攸关的国际贸易可以进行嬗变,这就得到了贸易双方地位不对称的那种贸易,即双方是生死攸关——处于同一条产业链条的上下游,可是一国控制了核心环节的生产,有讲价还价的优势,所以它和其他贸易对手形成了一种主仆关系。英帝国和英国殖民地之间的贸易关系就是此类。美国和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关系也是如此。这种东西在全球区域化分裂成国家集团后就是大国和集团内中小国家之间的贸易关系。当然,大国可以友好(比如咱中国,以团结共同富裕来聚集一批中小国家),也可以无情(比如当年70年代末-90年代初日本设想的日本当头,为主,其他的各安其份在金字塔里面找自己位置的那种结构——太过于冷酷所以不吸引人)

上面的第二类,加上第三类,配上货币资本在产业生产上的竞争性,再加上这里没有提到的投机性(炒卖财富品如证券等),就构成了70年代以来全球化时代许多中小国家的货币危机(汇率危机)、金融危机及随后的经济危机的原因,构成了小国的血泪史。

所以,“全球化、自由化时代”必然因为资本的求利性而不稳定(出现大量 闲置劳动力和机器设备的原高收入、社会较公平国家和大批无可奈何的小国以及群众生存race to bottom的生产国)。这个全球化最终以崩溃为结局,化解这个结局,走出来的必然是全球分块的“国家集团时代”,或“帝国时代”。

可以预言,未来,美国或迟或早,必然将走向贸易保护主义和对外国严苛的经济外交,欧洲也将走向类似的道路。一些朋友所预计的 什么中美联手做掉欧洲,是不会出现的,因为中国和美国不会走到一起(上述原理是很清晰的一步一步推理得到,不是什么没有逻辑基础的神棍瞎诌)。中国要明白这一点,不要心存幻想,要提前全国一盘棋,做好准备,趁早部署。

以三个大国为核心,各自拉拢一批中小国家,将组成三大国家集团。

咱们回来谈一下,大国时代,既然国家集团内部很大程度上自给自足,那么各个集团之间的货币,是不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首先,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式在全球化时代终结后,大国时代兴起之后,大国之间的贸易,才最相似于全球化鼓吹者——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所描述的“锦上添花”的贸易。而全球化时代,全球化传教士描绘的万般美好能给所有参与者都带来好处的自由贸易,却从来没有在那个时代发挥过它允诺的神奇好处。真是“死了才享福”。

当然,这个时候,由于国家集团之间的贸易是“辅助性”的,不关系帝国内部大事,所以相互之间的汇率多少,也不那么重要了。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货币很可能仍然有强弱之分。

这个强弱之分有从何而来呢?其前提,是人类的产品生产、经济生产,仍然受到一些硬性约束,尤其是自然资源、资源流的约束——即使人类已经全面进入太阳能时代,那么人类也得抢日照面积——日照面积就是硬性约束,撒哈拉沙漠就是宝贝!那么这个时候货币之强弱,那就决定于各个国家集团对资源的占有范围了。

好比30-40年代,有美元、日元、帝国马克、英镑诸多区域性货币,但是美国占的资源多(本土+拉美),就比 德国和日本的货币要强,更容易接受,而纳粹德国、日本,则分别要挺进东南欧和东南亚,来用更多的资源供给来生产足够多的产品流保卫自己的货币体系(的信用——能买到东西)。

换句话说,在国际集团时代,国际竞争并不表现为全球化时代那种企业之间为争夺货币收入而进行的商战,而表现为国家集团代表各自的国民在相互之间对于某些相对有限的,在地球看来有硬性约束的“资源性物品”上的政治战、军事战。比如,中美欧三家对于非洲的瓜分。

当然,从现在的物质分享格局来看,未来 国家集团时代,美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将下降,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将上升,而欧洲人民的生活水平大体不变。三者的差距会极大的缩小。

这就是我对资本主义全球体系 在 自由化放任时代是如何从微观上干扰 本来可能做到的国家内宏观调控 的解读,以及我对如何走入新的稳定时代—— 国家集团时代的 推演和预言。

让我们再想远一点:任何时代,都不是不朽的。 全球化时代、国家集团时代,很可能是一种历史的轮回。 全球化时代的自我毁灭和进入到国家集团时代的格局,我们已经作了探讨。

那么,国家集团时代有没有可能自我毁灭呢?

有可能,只要还存在着货币,还存在着求利动机。

如何破坏?破坏都是从边角攻破的,从内部攻破的。

这个边角,就是上面说的国家集团相互之间的“辅助性”的、“互通特产”的贸易。

当世界分裂多时之后,人民也憋慌了。

于是这个贸易,开始主要是丰富人民的生活,尝尝鲜。

之后,变会迅速突破物物交换的范畴,开始出现集团之间货币方便互相兑换的客观民间呼声,

接下来,货币贸易自由兑换被打破,货币资本成为各自国家内部的甜头品尝者。由于货币资本持有者是各个国家最重要灵魂人物,他们操控着政治决策——所以下一步,就是出现跨越国家集团的相互贸易,和产品的国家间竞争。货币资本的诉求日益占据峰头,并压过了原来国家集团内部相对一言九鼎的集团内调控力量——微观力量开始压过宏观“远见”(也许经过几十年这些“远见”力量也人才换代,眼光不那么锐利了),使得原来的国家集团解体。

世界又开始进入阶级性(资本家国家和 劳工性生产国)的“全球化”“货币资本为王”的时代。

这就是历史轮回。

关键词(Tags): #全球化#终结通宝推:饽饽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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