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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尉迟恭的玄武门 (1)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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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尉迟恭的玄武门(8)外篇之尉迟恭发言的挖掘及中国正史传统

上面的篇中引了一段尉迟恭逼李世民造反的话,在玄武门之变中,这段话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这段话同时也是很值得玩味的。俺在做功课的同时,觉得正史里关于这段话的记载很有趣,顺便也给大家推荐一下,先把相关的正史引一下:

《旧唐书》列传第十八 尉迟敬德 秦叔宝 程知节 段志玄 张公谨

。。。会突厥侵扰乌城,建成举元吉为将,密谋请太宗同送于昆明池,将加屠害。敬德闻其谋,与长孙无忌遽启太宗曰:“大王若不速正之,则恐被其所害,社稷危矣。”太宗叹曰:“今二宫离阻骨肉,灭弃君亲,危亡之机,共所知委。寡人虽深被猜忌,祸在须臾,然同气之情,终所未忍。欲待其先起,然后以义讨之,公意以为何 ?”敬德曰:“人情畏死,众人以死奉王,此天授也。若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虽存仁爱之小情,忘社稷之大计,祸至而不恐,将亡而自安,失人臣临难不避之节,乏先贤大义灭亲之事,非所闻也。以臣愚诚,请先诛之。王若不从,敬德言请奔逃亡命,不能交手受戮。且因败成功,明贤之高见;转祸为福,智士之先机。敬德今若逃亡,无忌亦欲同去。”太宗犹豫未决,无忌曰:“王今不从敬德之言,必知敬德等非王所有。事今败矣,其若之何?”太宗曰:“寡人所言,未可全弃,公更图之。”敬德曰:“王今处事有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王纵不从敬德言,请自决计,其如家国何?其如身命何?且在外勇士八百余人,今悉入宫,控弦被 甲,事势已就,王何得辞!”敬德又与侯君集日夜进劝,然后计定。

《新唐书》列传第十四屈突尉迟张秦唐段

“敬德与长孙无忌入白曰:“大王不先决,社稷危矣!”王曰:“我惟同气,所未忍。伺其发,而后以义讨之,如何?”敬德曰:“人情畏死,众以死奉王,此天授也。 天与不取,反得其咎。大王即不听,请从此亡,不能交手蒙戮。”无忌曰:“王不从敬德言,敬德亦非王有,今败矣。”王曰:“寡人之谋,未可全弃,公更图之。 ”敬德曰:“处事有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王今自计如何?勇士八百人悉入宫控弦被甲矣,尚何辞?”后又与侯君集等恳熟劝进,计乃定。”

《资政通鉴》第一九一卷

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敬德曰:“人情谁不爱其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大王纵自轻,如宗庙社稷何!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等必不为王有,无 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世民曰:“吾所言亦未可全弃,公更图之。”敬德曰:“王今处事有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且大王素所畜养勇士八 百馀人,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大王安得已乎!”

上面这三段都是中国古典史书中赫赫有名的典籍,《旧唐书》从后晋天福五年(940年)始奉著名汉奸石敬塘之命修撰,到后晋开运二年(945年)完成。这部史书花功力最多的为张昭远和贾纬,只是因为书成时刘昫正在执政,当时的规定,一般宰相都要作国家修史的主编(监修),因此刘昫就成了署名撰者了。《旧唐书》由于保存了大量的唐朝第一手资料,所以记录要详细的多。我们看到关于尉迟恭的这段发言,在《旧唐书》里面,是最长的。而且和《新唐书》,《资政通鉴》比起来,里面有一句重要的话,被保留了下来,那就是“敬德今若逃亡,无忌亦欲同去。”,这句话说明了尉迟恭是当时逼迫李世民造反的主要团支部书记。因为他是领头的,所以他会告诉李世民,你不造反,不仅俺要逃走,连你的小舅子也要跟我走。----但在《新唐书》里,由于该书的作者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和号称儿童节居士的欧阳修,他们本来是就是著名的文学家,讲究文字的洗练和简洁,所以,尉迟恭的这一段话被删的干干巴巴的,----这个做法,从俺们现在的标准衡量,其实是相当有问题的。---还好,到了人称“司马牛”的司马光编辑《资政通鉴》的时候,他好歹往里面加了几句,和《新唐书》比起来,最关键的一句是“大王纵自轻,如宗庙社稷何!”---这一句加上去,就拔高了李世民夺嫡之战的高度,变成了为国家平定叛乱的正义行径了,而在此处,欧阳修就没有加进去,大概他认为这段话过于冠冕堂皇了,而且前面提了一句“大王不先决,社稷危矣!”,为了文字的节约,他就不多重复。------以上,是辨别了三部典籍记载的详略不同,俺是一个喜欢挖坑的人,所以在这里特别扒拉了几下,俺认为其中的几个异同是值得同学们注意的。

接着再说一个更加好玩的问题,那就是尉迟恭的这段话,是怎么到正史的记载里去的。首先要说明的是,中国的正史是一个极为让中国人自豪的文化传统,因为从孔子修《春秋》以来,自司马迁《史记》一下,到俺们现在要修的《清史》,中国的官方修史是中国行政机构的一个职能,也是中国文化道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官方修史一方面保证了史料的准确,另一方面,保证里历史记载的延续不绝。----尤其是后面一点,在世界其他文明里,是没有的。考虑到时间无法倒流,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是中华文明最可以自傲于其他文明的地方。其他的文明,纵然要修,也是不可能了。

但话说回来,俺们的先人固然设立了专门地历史记录人员,每一朝都有实录,起居注等等原始资料,但这些原始资料是否就是完全忠实于历史真实,还是需要辨别的。就是尉迟恭这段话,值得探讨的地方就很多。

首先,尉迟恭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是在谋反,-----那么,当然他不可能在谋反的同时,邀请当时朝廷的历史记录者现场进行采访。----也就是说,他的这段话不是被当场记录下来,而是后来才塞进历史的。

接着,第二个问题出来了,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尉迟恭这段话赛进正史的。----显然,答案不可能是后晋时期的《旧唐书》作者,而只能是在贞观时期国史的编撰者。因为只有后者才可能去“采访”当事人,以获得这些细节。贞观三年,唐太宗置史馆,由宰相监修国史,首任监修官是名相房玄龄。到贞观十四年,李世民要房玄龄编写实录,按惯例,当朝是不修实录的,房玄龄将国史删减,写成编年史,高祖,太宗实录各20卷,于贞观十七年送给太宗,实录的时间从创业开始到贞观十三年。太宗看完后很高兴,赏赐房玄龄1500段绢物,修撰许敬宗男爵,赏赐800段。-----考虑到《旧唐书》几乎就是在唐朝修的实录上成书的,那么,我们大概可以假设,尉迟恭的这段话应该是出现在房玄龄监修,许敬宗修撰,李世民审阅的唐初实录之中的。-----于是,这个问题就很好玩了。因为主要的作者许敬宗,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他的儿子娶了是尉迟恭儿子尉迟宝琳的孙女为妻,所以从辈分上讲,许敬宗要叫尉迟恭亲家爷爷。《旧唐书》记载“敬宗为子娶尉迟宝琳孙女为妻,多得赂遗,及作宝琳父敬德传,悉为隐诸过咎。太宗作《威凤赋》以赐长孙无忌,敬宗改云赐敬德。”所以我们看到在《旧唐书》里,尉迟恭的这段话,文采好的惊人,对仗工整,辞藻华丽。许敬宗是名列李世民弘文馆中十八学士的名士,所以把尉迟恭的那段威胁话语修饰的颇为文雅。

而且,值得玩味的是,贞观十七年(643年)二月,尉迟敬德请求回家养老。二十五日,朝廷任命尉迟敬德为开府仪同三司,五天一上朝。二十八日,唐太宗命人画二十四功臣图于凌烟阁,皆真人大小,尉迟敬德名列其中,位于第七名。这时候进献的实录里,浓墨重彩地记录尉迟恭在玄武门之变的功劳,也是很合时机的。-------当然,我们说许敬宗在此处可能对尉迟恭的文辞加以修饰,但是否对尉迟恭的话语本义进行扭曲,则是更加玄妙的问题,因为这个实录还有一个至上的审阅者,他就是被尉迟恭威胁的当事人李世民。----但,我们看到,这样一部实录还是通过了。----另外一个值得遐想的问题,就是许敬宗当时编史的时候,是否亲自采访过尉迟恭本人,甚至,是否也有可能是尉迟恭特意把这段话讲给许敬宗听,并嘱咐他将之记入历史,昭显他的功绩。老干部在写回忆录时,往往有万种风情,这一点,俺在当代史的阅读中,已经见过很多了。

最后,顺便说说许敬宗这个家伙,作为一个老色狼,他晚年发现自己的儿子和他的女人私通,于是许大怒,以不孝罪名要求流放其子。死后,朝廷议论他的谥法,大家的公论是许敬宗‘名与实爽曰缪’,请谥为‘缪’,就是表扬此公的虚伪。许敬宗的孙子太子舍人彦伯不胜其耻,到朝廷信访了好久,终于改为‘既过能改曰恭’,请谥曰‘恭’,当然,这个谥号还是肯定了许敬宗是有过的,但加了个“能改”,算是把他遮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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