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萨娘人生 -- 写在母亲节 -- 萨苏
萨娘这家伙让我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过母亲节了给她打个电话恭喜一声,这边异国游子感情满怀,那边声音里就透着睡眼惺忪,应付了几句忽然一声断喝:小萨你有病啊,半夜一点半打电话!!!
好么,我忘了时间了。
这个马马虎虎的毛病其实遗传自萨娘。
萨爹是个细心人,从上大学起就自己弄个针线包,萨娘每到要用针了就去拿,用完随手一插,墙上,柱子上,椅背上,到处“布雷”。下次需要了再去萨爹那儿找,针线包里若没了针,便对萨爹大发雌威,每当这个时候萨爹就是一脸无辜加无奈,活象《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里面的唐二叔。这时候如果来客人我和萨弟便经常施展出杂技一样的手段 -- 倒茶的时候顺手往桌上一抹,把那明晃晃的玩意儿拔了,或者递椅子的时候拂拭灰尘一般比划一下,亮晶晶的危险品便不翼而飞。
即便如此,也难免百密一疏,一日,有位大近视眼的陆叔叔登门拜访,和萨爹比划算式,不一会儿桌子上摆不下了,陆先生和萨爹是师兄弟,熟不拘礼,抬腿就坐在了床沿上,把方程式挪到床上接着来。两个人都是对数字入迷的家伙,讨论的酣畅淋漓,不经意间这位走过去拿资料,把萨和萨弟看的心惊肉跳 -- 陆先生的西服裤屁股上赫然别着枚缝衣针,上边还挂着根长长的丝线呢!
这陆先生现在是院士了,也是阿,这样针插不进的人物,他不作院士,谁作?
看到这里大家会想象萨娘的形象颇有些恐怖吧?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一回事,至少外观不是这样。我外祖父家是江南盐道出身,后来到了天津做买卖,因此家中女子多是北人南像,萨娘婚前的照片清秀典雅,俨然古典仕女,她小的时候心灵手巧,能做漂亮的布袋木偶。但是。。。但是萨娘考大学选择了学工,从此,她基因里潜在的那种大大咧咧,粗心马虎的本质,就骤然发扬光大起来了。
要说女孩子学理不是不可以,学工,吃的苦头就大了,因为女性的身体特征毕竟不太适合工科严酷的要求。可是,萨娘偏偏对数理化喜欢的不得了,于是,就选了学工,这一个猛子,就扎进去了十几年。萨娘学的是她选择的第二专业机械, -- 她选择的第一专业更可怕,是地质勘探。她的分数足够,但是人家老师不肯要她,人家找到我姥姥劝说,说萨娘瘦得从后边看就是一条,怎么干得了地质?(这老师辩证法没有学好,没想到萨娘后来发福以后变成一个大号橄榄)
于是萨娘就干上这一行了。
从萨娘的口中,我们知道了学理工的许许多多的趣事。她们实习的时候搞的农机项目,开着拖拉机出去一干一宿,天亮了,师傅溜到地边,若无其事的跺几下脚,就提溜出一大嘟噜花生来!她们的一个学友比较狂,吹牛恼了师傅,拖拉机忽然怪叫起来,这兄弟检修的一脸油泥也没弄明白,末末了师傅从烟囱里拉出个大萝卜来。。。
我们不知道的,是萨娘力气小,踩不动拖拉机的离合器,天天在宿舍练仰卧起坐;是萨娘给师傅扶桩子,一锤砸在手指头上,把大拇指的指甲砸了下来。。。
工科的思维是粗线条的,比如什么东西出了毛病,解决的方法往往就是“找补两榔头”,这要是放在计算机上,老萨早就卷铺盖别干了。萨娘的到处插针的粗线条行为模式,大抵来源于此。
这些,是萨娘的老同学来访的时候说起的。他们有的时候还会遗憾的告诉我,萨娘那时候太漂亮了,可惜谁也追不上。
为什么?
因为萨娘抱独身主义!
为什么?
为了建设国家阿!那时候的人就是那样的单纯。
萨娘和我的三个姨集体约定,终生不结婚,建设国家!
口气好大。据说大姨率先破戒和大姨父谈恋爱,还差点受到了“划清界限”的待遇。
无独有偶,萨爹当时也正信奉着一个信条 -- 先成名,后成家。
这个信条,在科学院很多人身上都有着痕迹,科学院人的子女普遍年龄小,和这个信条的影响,很有关系。
要是他们都实现了诺言,萨和萨弟今天岂不要投生到爪哇国去?
倒是文化大革命帮了忙。
1966年文革爆发,萨爹那边的“成名”算没了戏,他的老师们个个都挂了牌子,萨爹胆小,借他个胆子也不敢作这个梦了。变成了逍遥派的萨爹,开始考虑个人问题。
萨娘那边呢?更糟糕。萨外公家出身不好,上边一声令下,萨娘下放黑龙江!萨的大舅朋友很广,四处托人,上边终于松了口:如果有对象在北京,可以考虑不去那样远。
于是,不由萨娘作主,大家就开始为她找婆家。
可巧萨爹和萨的大舅是中学同学。。。
第一次见面,地点在萨爹的单身宿舍,萨娘是几乎被大舅捆了去的 -- 我那大舅是学文的,要捆会开拖拉机的萨娘恐怕还真不容易。
萨娘准备大闹一场。
然而,萨爹没给她机会。
后来萨娘回忆,说那时候萨爹看起来就是个窘极了的大男孩儿,文质彬彬的手足无措,不停的擦眼镜,戴上,摘下来,摘下来,戴上,至少外观上是个淑女,她怎么好意思大闹一场呢?
萨娘坐在萨爹宿舍的床铺上,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萨爹的被子都是自己拆洗,用肥皂洗得发白,萨娘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床铺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的,是书。
这些书,到九十年代搬家,我们还都带着呢。
后来萨娘每每看到萨和萨弟如同强盗洗劫过的房间,便要叹气道:你们怎么一点儿不象你爸呢?
萨便会谄媚的回答:偶象偶妈。
这个时候,萨娘便会嘟起嘴巴,露出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情来。
萨娘说她这辈子就谈了一次恋爱。
就成了。
就幸福的和我那木讷的老爹作了三十多年的夫妻。
然而,“上边”的开恩是有限的,萨娘下放的地点虽然近了点儿,还是放在了一个地处山中的荒僻小县 -- 就是董存瑞牺牲的那个地方。
萨娘在董存瑞的塑像前面,手持一把大扳手照过一张相,里面有我,在萨娘的肚子里。
萨在八岁以前,没有多少机会见到萨娘,她的探亲假总是那样短暂。
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醒来,发现是萨娘搂着我,那凉凉的,是她的眼泪。
那一天,萨没有哭。
后来,人家给萨和萨弟介绍女朋友,家里就一个要求:不要两地分居。
一九七八年,托邓大人的福,萨娘调回了北京,付出的代价是改行。
萨娘的回家,并没有给萨和萨弟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这家伙作家务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类型,最擅长的算是煮面条了,但天天给大家吃花椒油面条,会把人吃疯的阿,萨娘就不知道换个样儿。后来我们只好自力更生,萨和萨弟当初谈女朋友都有一手不错的厨艺作筹码,那就是让萨娘给逼出来的。
但是萨娘会带萨和萨弟去吃西餐,还知道嘱咐服务员不要忘了拿辣酱油,还会带着我们到颐和园西堤上面疯跑,后面跟着一脸晦气色的萨爹。 -- 居然还有人会羡慕:嘿,瞧人家这一家子!
在新的领域里,萨娘也干得不坏,她现在是她那一行里计算机化的鼻祖,这方面的教材和考试都是她开创的,在计算机界,有的时候似乎萨娘比萨爹还有名些。 -- 别问我这里面萨爹干了些什么,萨娘坚决否认他有什么突出贡献,顶多也就是一个高级参谋。想想也对,您教过太太开车没有?据说那是制造离婚事件的最好手段之一。教太太学计算机大概也是一样。
萨娘渐渐的也能烧几个不错的菜了。
萨娘的动作渐渐幅度变小了。
萨娘没事的时候学了些水墨山水,居然也象模像样。
脱胎换骨。我们说。
不过,偶尔也会发生“返祖”现象。
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家里渐渐宽裕,终于决定要买车了。计划由萨弟提出,当时萨娘在出差,等她回来。。。
大尾巴狼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萨娘看了计划之后,精神突然亢奋起来,手舞足蹈,一口便否决了我等的苦心筹划,然后戴上一顶遮阳帽,全家出洞直奔车市。
五分钟,萨娘侃晕了卖车的小姐。
半个小时,关于火化塞质量的问题,“服务工程师”招架不住,把经理找出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关于刹车板设计的问题,经理说:“我给您打个电话问问吧。”
在经理先生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三个萨百无聊赖的靠在沙发上喝茶,看着萨娘两眼放光,抬头挺胸的踱来踱去,象一头骄傲的小公鸡。。。
萨爹轻轻地说:憋了二十多年了。
那一天,萨娘没有做饭。
[完]
母亲节到了,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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