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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离骚》的气势是如何产生的?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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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离骚》的气势是如何产生的?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如果你多读两遍《离骚》的开头这四句,你也许会感觉到一种很特别强大的气势矗立在那里。这种气势对于翻译者来说是一种噩梦,因为无论如何努力,总难免画虎反成犬。那么这种气势到底是什么产生的呢?

其实回答这个问题需要非常深的学术功底和非常高的文学艺术修养。这两方面我都很浅,这里姑且壮胆吆喝一两嗓,说说前两句的“气势”。

我觉得欣赏古代诗词的一个好办法就是“比较”。比如陶渊明的“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里面“怀古一何深”好在哪里?我觉得和潜在的选择“深深怀古人”一比就能看出优劣了:“怀古一何深”很强大有力,而“深深怀古人”却落了俗套。

回到《离骚》,开头两句之所以有气势,无非是选择了合适的字并采取了合适的组织。我认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的强大气势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两句分别领头的两个字“帝”和“朕”!在读这两句时,必须在这两个之后顿一下,而且这两个字必须念得铿锵有力。也许并非出于巧合,“帝”和“朕”的读音都是去声,都很有力。秦始皇为什么选择“朕”这个字作为自称,为什么不选“予/余”,“吾”,还有“我”?从字意来说“朕”并没有比其它的自称具有什么特殊的意味。那为什么帝王们/大人物们喜欢用这个字呢?我没有考证过,但我感觉“朕”这个字的读音起了巨大的作用。“朕”这个字的读音气势强大,“予/余”,“吾”,还有“我”这些字的读音都不够强大。还有那个“寡人”的读音也是,比“鄙人”明显强大多了。教科书上说“寡人”是歉称,意思是帝王用“失道寡助”提醒自己,这当然也有道理,但我揣测帝王们也确实觉得张大嘴说这个“寡人”很过瘾。

如果我们不用“帝”和“朕”这两个字,尝试替换一下,就知道这两个字的重要了:

“皇高阳之苗裔兮,吾皇考曰伯庸。”怎么样?不行吧,气势欠缺多了!

所以,我觉得这两句的气势的重要来源是用两个强大的字领头,这两个字强大的重要原因在于它们的读音强大。至于还有没有其它原因,我现在还说不上来。

有些翻译加上辉煌,伟大这些形容词来增添气势,我不赞同这样。如果原文是这样:

“伟哉帝高阳之苗裔兮,大哉朕皇考曰伯庸。”

那么你翻成“伟大的高阳氏的后代,辉煌的伯庸的儿子”,或者“从伟大的高阳传下的后裔,我父乃高贵的伯庸,”就没有问题。原文里没有这个“伟哉”“大哉”,你给添上“伟大,辉煌,高贵”就属于你自己的画蛇添足。考察郭沫若,姜亮夫和鄙人的翻译,我们都没有加上这些多余的词汇。

何新的译文是“我本是赫赫太阳神的嫡系子孙呵,我的父祖是伟大的祝融”。他主要是把高阳和伯庸训成与传统注释不同的意思,这是他一家之言。这牵涉到头两句翻译的另外一个问题:屈原是否以神裔的口吻作诗。我赞同郭沫若和姜亮夫,屈原在这里虽然宣示家世的非凡,但还没有到“神裔”的地步,更没有“下凡尘”的意思。如果原文不是“帝高阳之苗裔兮”而是“帝高阳之神裔兮”,那你说他是“神裔”就对头了,要不你就需要足够的证据把高阳训成天神而不是颛顼。

《离骚》的气势是如何产生的?这涉及到文学艺术与美学的深层问题,涉及古代汉语的综合的深入的探究。我在这里冒昧地吆喝一两下,见笑见笑。

关键词(Tags): #九霄诗话#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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