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作者:黄仁宇 先生 -- foundera
13、长期分裂时的悲剧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他是晋朝的第一个皇帝,25年之前他令魏主曹
奂向他禅位,有如220年曹丕之迫汉献帝称:“率我唐典,敬逊尔位。”其逻辑是有
德者君临天下,唐尧虞舜都以此“历数有在”有规律行事。而实际上曹丕确比汉献帝强,
而司马炎更比15岁的曹奂强。可是这些篡位者没有看到的是,他们自己是世代权臣手
执兵符,当然声震朝宇。可是一做了皇帝传之子孙,又变成了宫殿中的傀儡。皇帝原来
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他以天命统御群臣,开口则为圣旨。如果做得好,经过他的指示,
则不合理的事体亦公认为合理,受不公平处理的人臣也只能自怨命苦,而仍歌颂“皇恩
浩荡”。因之下层机构统计不实,行政乘违的情形亦可以就此掩饰。只是公元3世纪之
末至4世纪之初,中国有很多大问题没有解决,已经掩饰不起来。天子的圣旨,也很少
被人认真算数。况且与外间隔绝,废立出诸权臣,其不能有所作为,也是势所必然的。
可是司马炎在位25年,好像已突破这种环境。公元280年“王睿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暗然收”,就此结束了过去三国鼎立,而重创天下一统的局面。并且他又于公
元277年大封宗室子侄为王公,郡公,郡侯,县王,“更制户邑,皆中尉领兵”,也
就是管理境内的民政财政和军政。全国39郡之外,另有21“国”,盆置于今日之山
东,山西,河北,河南及辽宁,以拱卫京师,同时又有一部分亲王参与朝政,如此也不
会被权臣宰割了。
偏偏在290年继位者为惠帝司马衷。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迹,乃是臣下报告他,
百姓饿死,他就反问:“何以不食肉糜?”我们听过法国大革命时皇后
MarieAntoi-nette闻及百姓没有面包吃曾叫他们吃糕饼的故事,对于此类传闻,不能认
真。只是司马衷在晋室皇位极端艰难之际,庸懦无能,必然属实。否则也不会有如此的
传闻编派到他头上,并且记入信史了。
法国革命时皇后以貌美而轻率称,司马衷的贾后,则以丑陋著名。据说她又矮又黑。
其实这也与以后的事体无关,只是内外多故的时候,历史纪录不针对重点发挥,而加入
这些不干大局的细节,更容易渗入带偏见的资料。
据说贾后缺乏母教,不守妇道,行动淫虐,因干政与皇太后杨氏冲突。太后之父杨
骏则为“太傅,大都督,假黄越,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于是贾后也组织一个与她
自己接近的集团。因为她父亲贾充也是权臣。她不仅把族兄从舅拉过来,也笼络了皇室
司马家的一部分亲王,如汝南王司马亮,此人曾被司马炎封为“宗师”,有率领宗室子
弟的威望。又因为他们联络了朝中一部分名士,所谓“二十四友”的官僚集团。这权力
斗争的重点始终没有在传统的史料里说得清楚,我们翻阅《晋书》帝纪,列传,食货志,
职官志,感觉到晋朝始终不是一个正规的朝代,武帝和惠帝之交,方才以军政府的姿态
企图创立一种民政制度,组织未遂,即变生肘腋。譬如刘毅传里说及刘把武帝司马炎比
喻为汉之桓灵。他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可见晋的财政
始终未上轨道,否则开国之君,四海为家,当不致卖官鬻爵。而且武帝纪内说及“贾充
凶竖”,“杨骏豺狼”,更可以窥见其朝廷并没有设官分职好好摆布,权臣仍是虎视鹰
眈,后一代太后与皇后的冲突,也非仅出自宫闱。我们一般的观念,晋朝已树立一种
“封建制度”,现在看来,其中一半是纸上具文。刘颂传里评当初设计即说:“法同郡
县,无成国之制也。”而职官志针对公元277年令诸王之国(即是到指定的疆域履任)
的时候说:“而诸公皆恋京师,涕泣而去。”地理志则与之相冲突的说:“王不之国,
官于京师。”这时候朝廷想做的一件大事,即是所谓“占田法”,凡士庶人等所领耕地
佃户都按品级有所限制,即王公在京师附近的地产亦然。这些条例无全部奉行的迹象,
只是在这草创期间诸事不定的季节,朝廷一有变故,就使很多人感到不安。不仅财产与
名望受影响,而当日习惯,政争失败,则被判以极恶的罪名,有身家性命的危险,凡此
都是构成贾后之祸及八王之祸的原因。
公元291年的冲突,贾后胜利。杨骏以造反被讨,死于马厩,太后被废。但是不
旋踵间,后又与汝南王冲突,乃指使楚王司马玮杀之,这才除去八王之一。再之楚王又
以矫诏罪被诛,太后也被弑。又近十年,公元300年,贾后杀太子,赵王伦起兵反,
诛后,并且废司马衷而称帝。至此则有淮南王允讨赵王伦不克身死。继之又引起齐王同,
成都王颖和河间王遇的联合军事行动。他们的复辟成功,赵王被赐死。302年齐王同
又有擅权模样,由河间王遇指使长沙王义杀之。以后战事由洛阳波及长安,成都王颖自
缢死,河间王遇为南阳王模所杀,长沙王义为东海王越所杀,东海王越则为讨喝人石勒
时战死。自贾后参政起,至惠帝306年中毒身故,前后16年,战事波及今日之山东,
河北,河南,陕西,各王动员时,有称二十万者,有称七万者。每次战役死者以万计,
其详细经过,无法综合梗概叙述。而五胡十六国开始于此时。304年匈奴之刘渊初从
成都王司马颖起兵,不久就自称汉王。一时从他的,“二旬之间,余已五万”。至31
1年他的族子刘曜陷洛阳“害诸王公及百官已下三万余人”。
这些史迹已经不能以短时间片面的解释,也不能以历史舞台人物的贤愚不肖去概括
全部经过。有如五胡十六国的“蛮酋”,如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
京氏易,马氏尚书,万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刘
曜则“善属文,工草隶”。又立太学及小学,“选朝贤宿儒明经实学以教之。”石勒令
僚属“典胡人出内,重其禁法,不得侮易衣冠华族”。石季龙“颇慕经学,遣国子博士
诣洛阳写石经”。慕容光对“贫者全无资产,不能自存,各赐牧牛一头”。苻坚“起明
堂”,“亲耕藉田,妻苟氏亲蚕于近郊。”又“发其王侯已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
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并且他
们讨论国计民生时都以经史诗书作注脚,就算全部由文臣缀饰而成,也不能算是“乱
华”,反而表现他们想利用传统办法,收拾残局,可惜后来也都统统失败。
我们从长时期大眼光看来,秦汉的大帝国(从大历史的观点看来也可称为“第一帝
国”)在公元220年后已无可改组修正,只能重起炉灶的再造。问题不仅在朝廷的高
层机构,而在民间的低层机构。过去以小自耕农作基础而组成的农村经济,适合于官僚
机构的统治,因为彼此都是简单而雷同,不致偏畸繁复。一到人文进步,郡县的官僚即
无从措手,也不知道要尊重财产权,以保持社会秩序,或是以道德名义法外抑制豪强。
地产归并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尚不是所谓“剥削”,而是产生“流民”,一遇饥荒,更无
法赈济。所以曹操平河北,也“重豪强兼并之法”,重申“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
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只是这时中原鼎沸,已无法恢复原状,魏蜀吴三国之首创者曹
操,刘备,孙坚,都以在扬州淮泗下邳一带募兵起家,也就是在中原的边际,还没有被
灾荒损害至大的地方吸收过剩人口,投入战斗,这样更使民政部不可收拾。《晋书》食
货志里所说“袁绍军人皆资椹枣,袁术战士取给嬴蒲”,也就是说驱饥民作战,他们只
能采树上桑实捉田里蜃蛤之类果腹。即使有眼光的军事领袖,其补救的办法,也不过是
“屯田”,也就是“出战入耕”,谈不上规复民间经济,使吏治和税收都上轨道。三国
纷争的期间,很多军事首领的家属也随军进出,可见得全国流动性之大。刘备之至当阳,
“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也就表示大量难民,混入行列。司马懿对曹操说:“荆楚
轻脱,易动难安”,则指出中枢地带的人民,南北奔波,不容易固定。
这种情形至晋朝未止,有如3世纪之末关西饥民“流移就谷”,自汉中而入蜀,他
们设栅作壁,推戴巴人李特为主,就屡败“八王”之一的河间王遇所指挥的部队。
这时候晋武帝司马炎以裴秀原来的设计行“五等封建之旨”,也待解释。中国商周
之间的封建,西欧中世纪的feudalsystem以及日本之“幕藩”和“大名”,并不是由中
央政府设计,全盘指令下属照办。而是低层机构里的农业社会,已渐具以各地方为主,
自给自足的平衡趋势,此时高级权威以分疆祚土的方针,赋与上层组织,则彼此各得其
所,其军备之限制,也容易做到,并无对一个极端流动的社会强迫其固定的道理。晋朝
甫行封建,就将各王调来调去,又给他们以不同的头衔,加派军事任务。八王之乱时称
“带甲百万”。其虚实不论,我们也可以想象其封建无实,各地流民甚多,诸王也适逢
其会,只要他们予以口实与组织,就不怕没有参加厮杀的人员了。
我们再看贾后之乱和八王之乱时的天灾:贾后于公元291年专政。294年,大
饥。295年,荆扬兖豫青徐大水。296年,关中饥,大疫,荆扬二州大水。297
年,雍秦二州大旱疫疾,关中饥。298年,荆豫作扬冀大水。301年郡国十二旱六
蝗。302年兖豫徐冀四州大水。309年全国大旱,江汉河洛皆竭可涉(最后一段有
夸大的趋向)。这种纪录即在多灾多难的中国,也不平常。
至于“五胡”,则“关中百余万,戎狄居半”,已开始于马援时,即东汉初年。匈
奴则“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依阻塞下,委质柔服”。也难怪他们不在动乱之中乘
要投入了。
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不能真正解答历史问题,
仅仅提醒我们,当时人的眼光被他们的时代所拘束,才在这些细节上做文章。今日我们
检讨长期分裂的悲剧,在展开视野之余,必须创设新的理论,才能将这段历史,和以后
隋唐宋的第二大帝国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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