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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梦里燕赵系列 11 】最后的燕赵 [全文完]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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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梦里燕赵系列 11 】最后的燕赵 [全文完]

晋梦奇被称为晋司令其实是一个错误,他的身份是中共钜鹿地区负责九个县的专员,因此从性质上说他并不是军人。

但是,冀中的老百姓,还是习惯的叫他“晋司令”。因为“好几个团长都对晋司令可恭敬的咧。”晋梦奇出入总带一支三号手枪,那个时候军人穿便衣的很多,没有人分辨他是否真的是“司令”。

晋是当时华北地区最有效率的地方工作官员之一,陈再道的骑兵团,有一多半战马就是晋想方设法筹划而来,这形成了冀中最精锐的劲旅。后来的五一大扫荡,如果没有这支铁骑拼死冲杀,硬是用古典的骑兵冲击战术在日军封锁线上撕开口子,冀中军分区很可能全军覆没。当然那一战冀中骑兵团也伤亡惨重,团长阵亡,四个营长两牺牲一自杀一重伤,很长时间无法恢复番号。

据家乡人讲,晋最早的职务是平乡县县长,对于这个纺织专业大学生出身的县长,最开始他并不是很被家乡人所接受。

但这个学生县长的确有一种非凡的气质。

按照我祖母的回忆晋梦奇的性格沉静如水,具有遇事不温不火,镇定自若的领导气质。而张子龙院长讲晋本人并非军人,也不善战,但善于筹划安排,因此每次日军袭击,晋多担任转移总指挥的角色,乡人回忆,即便周围炮声轰鸣,晋总是一副平常面孔,不慌不忙,不喜不怒,井井有条的安排各种事务,而无论形势多么紧急,每一次都能安全的把大家带出险地。

所以几次以后,大家就形成了只要看到晋司令就放心的习惯。他的威望也就自然的建立起来。

晋梦奇的具体事迹已不可考,在邯郸烈士陵园他的墓碑上,只记有对他“危急时刻指挥若定,生死当前忠贞不屈”的盖棺评语。

我的祖母对晋提到的很多,这个气质闲静的表哥在她看来就是智慧的化身,然而,她只了解小的时候的晋梦奇,却始终无法把他谦逊的形象和枪林弹雨联系起来。

忘记了是谁讲过,英雄都不是天生的。

我问过祖父的朋友“和尚”,是否了解晋梦奇,和尚咂咂嘴,憋了半天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晋司令,有杀人权咧。”

九十年代我曾去邯郸出差,我祖母让我捎带一些祭品给晋司令。那一次,和烈士陵园的管理员刘禹州先生谈到过晋梦奇,刘先生找了一些河北抗战的文史资料,奇怪的是并不多见晋的名字。刘说不奇怪,当时冀中牺牲的人太多了,往往要“上头有人”,死后才会载入史册,比如五一突围中战死的常德善司令员,得到大力宣传很大一个原因因为他曾经是贺龙的警卫员。还有一个原因晋是地方干部,而宣传上对部队人员更为侧重。

但是,关于晋的事迹,还是多少有记录的。

晋梦奇是坚持在五一大扫荡后留在冀中的少数地方干部之一。战争中,地方干部其实非常重要,是衡量一个根据地是否变成游击区的标准。只有军人没有政权的地区,军人的行动很可能局限在打了就跑的游击活动,带有较强的骚扰性质,而敌方武装反而处于“保境安民”的有利地位,现代拉丁美洲很多游击队沦落为恐怖组织,就是因为只有游击队,没有地方政权,无法得到老百姓的认同。对老百姓来说,只看到本国的军人还是不够的,如果没有地方政府,一个地区心理上就落入敌人手中了。

所以,在冀中地区被破坏殆尽,“一枪打穿根据地”的危难条件下,晋留了下来,始终坚持在日军“确保治安区”行使政权职能。他也是最早提出使用“武工队”形式进行斗争的冀中干部之一,且明确提出“不要红军干部”,因为红军多是南方人,不容易在本地隐蔽和行动。

武工队,是纯粹由冀中自己的子弟兵组成的特殊武装,冯志的《敌后武工队》对这支武装有着精彩的描写,魏强,贾正,汪霞,哈巴狗,是大家相当熟悉的形象。

实际上,武工队有很多支,冀中的恢复,就是从武工队的出现开始的。而武工队的产生,也有独特的时代背景。当时失去了冀中的八路军,经受着粮弹两缺的艰难时刻,平均每人子弹不足十发,而土造手榴弹多不发火,效果很差。因此,八路军没有以主力部队恢复冀中的能力。

在这种情况下,晋梦奇等冀中干部提出了“武工队”的概念。

就是根据八路军中富有战斗经验的冀中指战员较多这一特点,集中少量精锐兵员,配以最好的武器和充足的弹药,回到冀中根据地以便衣的形式活动,同时保卫地方政府,并进一步恢复冀中补给区的造血能力。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类似绿色贝雷帽的特种部队。

武工队是一个对日军非常致命的打击。因为它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八路军作战部队,他们活动于日军核桃壳防卫体系的内部软腹地区,机动灵活,火力强大,擅长短时间,高频率的强袭,尤其是皆为本地人,对冀中地方特别熟悉,深得当地人民的支持,而只要把枪藏起,根本分辨不出他们和普通百姓的区别。经几个回合的较量,到1943年秋天,冀中根据地又渐渐恢复了生机,大部分地区呈现了日军控制白天,中国军队控制夜晚,日军控制干线据点,中国军队控制农村地区的局面。这当然也和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战线过长,不得不减少在冀中的驻军有关。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重读《敌后武工队》,那里面的描写很多细腻而真实。

牺牲也是残酷的。我在日本看到当时的纪录,有日本军队扫荡华北一个藏有地道的村庄的记录,日军释放毒气,毒死地道内中国军民五百余人,而日军损失仅三人,这种记录可能不乏夸大,但中国军民的损失的确是巨大的。

晋梦奇牺牲在局面已经完全好转的1943年冬天,冀中已经度过了最艰苦的时期,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整个经过由于就是张子龙院长负责审理出卖晋司令的汉奸而异常清晰,我的祖母在我去邯郸之前,曾经对我细细讲过。

那一天晋梦奇是前往某地开会,只带了一个警卫员。当时的局面,抗日武装基本都在日军无法控制的夜间行动,晋司令也不例外,他半夜就和警卫员出发了,两个人一人一辆脚踏车。

不幸的是路上晋的脚踏车出了故障,不停的掉链子,所以他走走修修,修修走走,总是不好,一不小心,天就亮了。

当时他和警卫员是在河套里走,边走边收拾车,就被一个汉奸发现了。

河北的忠义英雄固然很多,汉奸也很多,但是它的定义相当模糊。比如这次晋司令碰到的汉奸,在这次出事之前,是从来没有做过汉奸的。他真实的身份就是一个捡粪的老头。

但这个捡粪的老头却知道日本人正在悬赏捉拿晋梦奇!

他看到晋梦奇两人的时候,几乎马上就认出了他。因为晋脸上有几颗浅麻子,有个外号叫做“晋麻子”,因此这个特征便暴露了他的身份。

这个捡粪的老头还特意证实了一下,他凑近两个人,故意问:晋司令,车坏啦?

看到是个老人,又是个穷人,晋梦奇不疑有他,还问他会不会修车。这老家伙看了看,说不会,就沿着河套一边捡粪,一边走去。

晋梦奇司令太麻痹了!这老头儿拐弯就进了日本炮楼,接着,几十名日军就沿着河套向晋梦奇他们二人扑来。

当时晋梦奇和他的警卫员已经上了公路,警卫员眼尖,发现日军突然出现,立刻让晋司令骑他的车快走,自己就地抵抗。

这个抵抗不可能持久的,只几分钟的时间,警卫员战死,但他尽到了职责,晋梦奇甩开追兵,逃进了一个小村子。

可是,刚刚穿过村庄,对面的公路上,另一个据点的日军也赶过来了。

没办法,晋梦奇只好再退进这个小村子里。

这个村子的地名,我祖母记得很清楚,和邯郸烈士陵园的记录一致,这个小村子叫做刘家窑。

当时,冀中各村庄多有地道或者特殊的隐蔽部,象晋梦奇这样的地方干部对它们的位置都非常熟悉。刘家窑的隐蔽部在一个房子的夹壁墙里,晋梦奇司令就躲进了它的里面。

日军立即包围了刘家窑,进村搜索。他们找到了晋梦奇的自行车,却找不到他的人。

日本兵就把全村的老百姓都围起来了。如果有河北出身的朋友可以问问当时的祖辈,日本军队在华北有一个政策 -- 如有证据说明某村庄发现窝藏抗日武装,处罚就是全村的人杀死,房子烧掉 ?C 除非他们交出窝藏的人来。

抓不住晋梦奇,他们就要杀死全村的男女老少。

村里人没有交出晋梦奇。一方面,冀中的老百姓在保护武工队方面是相当坚决的,因为他们都是自己的乡亲;一方面,晋梦奇突然进村,大概村民就算有人想交出人来,也无从知道他在哪里。

结果,晋梦奇司令就自己走了出来。

他从容的走出隐蔽部,随身的文件早已烧掉,只提着他的枪,一支三号手枪。

日本人吃了一惊,随即以为他是来投降的。

我祖母的表兄晋梦奇走到隐蔽部门口,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口中。

“他就把他自己打死了。”我祖母说道。

一声枪响。

1943年11月14日,华北已寒冬萧瑟,中共距鹿地区专员晋梦奇烈士在刘家窑村自戕殉国。

临死前,他没有说一句话。

听过我祖母的讲述,我注意了两个细节。第一个,当时中国抗日人员自戗,基本都采用吞枪的姿势,根本不给自己留苟活的余地,不象那个不可一世的东条首相,当胸打了自己一枪,许多做作,最后还是要在巢鸭监狱吊上绞架;第二个,张子龙传讯的有关日本战犯,都表示对晋的“好汉做法”非常钦佩。但是,晋自戕后,他们却拖着他的尸体游街示众!

我想起了被破腹解剖的杨靖宇将军。。。

五十年后,当我站在邯郸烈士陵园晋梦奇烈士的墓碑前,我依然仿佛可以听到那一天燕赵大地上长风的悲啸。

1951年,出卖晋梦奇的汉奸被判处死刑,押到晋梦奇烈士的墓碑前枪决。负责此案的,正是晋梦奇司令的好友张子龙。

写到此处,故乡的人和事,梦里的燕赵传奇,大体可以告一段落了。在即将停笔之前,我又想起了那位从抗战烽烟中走来的河北高检院长张子龙。

他大概是我接触的第一位高级干部,而又是最不象高级干部的一员。他过北京开会,常到我家和我祖母谈天,来时永远一身蓝布褂子,外加两块点心的礼,大口的喝茶,朴素得如同乡里农民。

很难想象这会是当年潇洒的孤胆英雄或者法学大学生。或许岁月的流逝,会把每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磨成太极拳大师?

他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复出。

1980年,他被重新任命为河北高检的院长,官复原职,却迟迟不去到任。于是院里大小官员忍不住便开上车到他下放的小村庄促驾。

于是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官员们看到一个在地里插秧的老农,就问他张院长在哪里住。

这老农直直腰,说:“我就是张子龙。”

惊诧不已的干部们被一身泥水的张院长带进自己家里,寒暄几句,张院长老伴就给每人端上一大碗暗绿色的菜粥来。

对城里舒服惯了的一些官员来说,这个味道大概只有用“捏着鼻子”来形容了。。。

我祖母听到这里便笑得前仰后合:你个促狭鬼,怎么到这个岁数也不忘整治人咧?

张子龙跟着笑,咕噜咕噜大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

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我才没工夫整治他们咧。这一碗粥下去我就考察干部了。闻闻就不喝的,随口喝了接着谈工作的,这个都是实在人,老实人可以用的,呲牙咧嘴喝的,已经有点儿官僚了,培养培养还是好干部。最怕那个喝了一碗脸都绿了,还冲里边喊:嫂子,再来一碗。。。 那个顶个是挖祖坟的王八羔子。”

他说完,咂摸一下嘴,又给自己倒一杯茶,微微笑道,

“他小子以为我是老土阿。。。”

这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双目闪闪发光,阳光正斜照进堂屋里,恰好照亮了他的左半边脸,显出一种刚毅果决的神色,而没有照到的半边脸,又透出一丝神奇的诡异和狡诈。

那个只会穿蓝布褂子的呆板老人忽然不见了。。。

这一瞬间,我忽然对燕赵这两个传奇的字眼,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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