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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四个女孩和一个妃子 -- 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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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个女孩和一个妃子

华:

  当我走进中大那间潮湿的宿舍时,华是我最早见到的室友。

  华的个子很高,她的父亲是广东人,而母亲是北方人。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她的性格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南方女孩都更泼辣和敢做敢当。华的职业与我相同,性格也是我所欣赏的,因此,我们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我和华经常在晚上聊起有关工作和恋爱的事儿,这些事情都是很让人烦恼的,我烦恼的时候就拼命翻书,华更多的是痴痴地看着某个地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指甲,拨了一会儿就说:“我们去喝酒吧。”

  华很能喝酒,而我很爱吃田螺,她酡红的面孔看起来神采飞扬,对这种“神采飞扬”的向往使得我终于有一次和她一起喝了酒。结果那天晚上十点钟,在校园里高大的树木阴影中间,有三个女孩子穿着高跟鞋和长裙一边唱歌一边牵手飞奔,其中一个就是荷音。

  华喜欢打网球,我和她唯一一次逛街就是去买网球裙。华的身材很好,穿网球裙很好看,白色的裙子,黑而飘洒的头发,这种良好的自我体现占用了她相当多的下午。那时候我身体不是很好,当我坐在石头台阶上木芙蓉树的影子里看着她在午后的阳光里用矫健而毫不怜惜的步伐踩过青青草地走来的时候,心里竟会升出一丝嫉妒来。

  我和华之间在那个时期里的相互了解是很快就可以超出语言交流的范围的,有时我和她在深夜,坐在一张床上,几乎不用说什么,就明白了相互的感觉。

  华是我在中大的这几个朋友中最想念的,她去香港度假的时候我写信给她说:“我现在坐在床头的桌子旁,一抬头就看见了你的网球拍,我和它,都有点想你了。”当她在17层的公寓里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的男朋友说她哭了,然后说了句:我的朋友想我了,就收拾东西当天过关回了广州。

  华的这个举动是让我吃惊的,因为在爱情中,绝大多数的女孩子是比男孩子更重什么而轻朋友的。我问华为什么这么做,华说:“我们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要给人家做一辈子的妻子和母亲,会有很多时间的,可是和你,以后我们就没这个时间了,也没这么单纯的心情了......”一句话,听得我恻然,那天晚上,我们去喝酒,是鲜酿的啤酒,我记住了大麦的香味和红烛跳映下的笑脸,还有华说的:“你不许轻易嫁人,一定要我同意才行,我知道你,也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你好,你不行,太糊涂。”我当时以为她醉了,后来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清醒。再后来,我不得不相信她这句话。

  华在我们离开中大后很快去了香港,她的婚礼我没参加,因为那时的我,用尽全部身家也打点不起一副灿烂的笑容。华有点不高兴,而我知道这点不高兴是会很快褪去的,因为她是一个会全心全意向她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形象努力靠近的人。

  一年以后,她有了个女儿,我在电话里听过她偶尔兴奋、偶尔沮丧、偶尔疲惫的声音,但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红:

  红是地道的广州女孩,可是却有着广东女孩少有的晶莹皮肤。

  红毕业于医科大学,这使得她获得了格外多的机会来“教育”我,什么饭后一个小时不能吃西瓜、即使是夏天也不可以用冷水洗脚,从我吃饭时的咀嚼次数,到睡觉的姿势,她都能找出许多道理来修改我的既定程序。不过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们熟悉以后,因为红绝不是一个轻易多嘴的女孩。

  红是非常有涵养的女孩,这让她某些方面有点象宝姐姐,不过也是这一点,让大家觉得不好接近,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我想她能接受我做她的好朋友是观察了我很久的,有段日子,我的心里慌慌的不知何去何从,于是有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在床上看见了那本《千江有水千江月》这本书,是红带来给我的。旧旧的,有许多用心读过的痕迹。而我们的谈话,就从这一本书开始了。

  华和瑶、还有兰都奇怪我怎么会和红有话说,可是我不久就发现,红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感悟和热心的女子,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

  其实那段日子她也苦恼着,为了等待的一段感情。我和她共同的一点就是我们都不会让生活中某一部分的困惑和苦恼扩散到另一部分生活中。因此那段时间里的我和她,都是在不约而同地用一样的心情去上课和处理一些工作上残余的事情。我们会有一样的坚忍和疲惫,甚至某一天,我们都是从原公司回来,心事重重地沉默,这时我们对望了一眼,都知道该提醒对方吃饭时间到了,于是拿起饭盒去食堂,那样子的路上,如果不是红和我一起走,我是宁愿自己走也不愿意和别的什么人走的。我们默默地吃饭,偶尔说两句不相干的话,然后再在一排树影子下回到宿舍,拿起书本,去各自要去的地方。

  我是这几个女孩子中唯一见过红流泪的,她也是。

  好象五月里的一天,瑶过生日,很多人为美丽的瑶张狂着凑趣,而红一直在旁边表情黯淡,红不是那么喧闹的人,我也不是。我们都融不进那么喧闹的快乐里。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也没有多话。回宿舍的路上,在一处暗暗的大楼拐角,我突然嗅到一阵花香。红说这是玉兰,她喜欢的花。我们就站在树下不肯走,花香在微风里忽断忽连的,我们在花下感喟。夜凉如水,花香如潮,濡开了白昼的硬壳,凉凉的草叶儿拂着脚髁,我们都哭了。

   那天以后,几乎每天从外面回来,红都会带一枝花或一些好看的叶子给我,小桌子上的玻璃瓶里总有常新的茉莉、芋叶和不知名的花草。我面着的壁上帖着纳兰容若的词,夜深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一双凤眼,隔三百年之遥,在轻花淡草后面目光闪烁......

  我走的时候红没有送我,她和我都是有点逃避接迎和送别的人,不是因为薄情,这一点我们都明白。

  广州与深圳并不远,远的是那日一去,许多心情都不复以往了。

  往后的半年,我在深圳的厨房里努力地煎一条鱼,红在准备出嫁。结婚后她来深圳看过我一次,在我的沙粒包上,我们用很舒服的姿势半躺着,即使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她看到我仍然能很放松,她大笑的时候几乎把手里的茶都泼了出来。她的来访和她的笑声,在我那两年黯淡得青苔丛生的日子里,是值得记忆一辈子的亮点。这个情况,红并不知道。因为她太幸福了。

瑶:

  瑶是这几个女孩中唯一没有给我写过信的。她不是那种写信的女孩子,因为她太漂亮了,没时间写信。

  瑶的父亲是省厅级的领导,这使得她能穿梭于穗港两地度假并毫不犹豫地购买中意的衣服和化妆品。她在北京时是学服装设计的,我们看过她大把的表演照片,看着她那时仍然娇嫩的表情装扮着很COOL的样子,大家会不约而同地大笑,这种笑声让瑶很无可奈何,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服我们不要笑。

  瑶的装扮常常出人意料,破衣服烂渔网,她什么都可以穿。一块裤子上撕下来的布,转眼就贴到了胸口,而裤子上的那块破洞还在招摇。她会用衣服上的某种颜色做胭脂,那种颜色是我们想都想不到可以涂在脸上的。她会在大白天涂银色的眼盖,再刷上紫蓝色的睫毛膏,最后再在鬓角上洒上银色的小星星,一路上回头率高达150%以上,因为太多的人会忍不住多回头看两眼,从三岁孩童到七旬老人,瑶喜欢永远牵着别人的目光走。

  其实在我看来瑶是个仍然单纯又有点傻傻的女孩子,她懂得如何牵住人们的目光,却不懂得如何牵住自己的心。

  瑶有许多众星拱月似的男朋友,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分辨,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当一天夜里,我在学校草地上找到瑶时,她左手一瓶酒右手还是一瓶酒地对着我号啕大哭,那时我真想说,她这样的生活和幸福是南辕北辙的。只是我知道,她无论如何听不进去。瑶的心理太不成熟,不知道自己是在缘木求鱼,她总觉得那些男孩子中会有一个是真爱她的,越受伤就越失望越多疑,她很容易掉到预演的陷阱里,却对珍惜她的人设置下完全不必要的赴汤蹈火的考验,而到最后,瑶却总是赴了自己的汤、蹈了自己的火。

  瑶有段日子非常依恋我,她甚至会观察到我的脸色好还是不好,这使得同室的女孩子们发现瑶也是很女人味、很温柔体贴的。

  不过她还是太快地又掉到另一张感情的网里了,瑶的眼睛在爱情里变得很明亮动人,我们都只能希望它不会再被伤心的泪水淹没。只能如此希望,因为瑶就是瑶,她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轨道的,其中一切的感受,苦和甜,无力的酸楚和浮跳的张扬,都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并承受的,

兰:

  兰是西安的女孩,有着非常古典的容颜。

  兰的额头很窄,而且有两对鬓角,她不得不大热天的也留着刘海,这种发式使她看起来很小。她曾经把刘海掠起来让我看她的额角,说:“看相的人说我这一辈子要么特好,要么特不好。”

  兰是我们五个人中生得最娇小柔弱的,加上她无论走路、站立还是坐着的时候都是肩膀微微的歪侧着,使得她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华曾经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对她说:“兰这个小妮子,我见犹怜,何况......何况......”

  华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说何况什么,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于是都会意地有点坏坏的笑起来,倒是兰不慌不忙地说了:“何况那些不省事的臭小子。”

  哈哈,兰说话就是这么张扬,和她的羞羞怯怯的容颜完全不同。有时她会说出让我们吓一跳的话。有次我们聊到学校的住宿条件不好,兰就说她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没怎么住宿舍,我们问她走读吗?她坦然地说:“我和男朋友租房子在外面住。”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因为那是她刚搬来我们宿舍的第一天,我们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华偷偷的问我:“原来内地那么开放?”

  兰会对我们讲到她的男朋友如何的力排众难地追她,她又如何坚定不移地推芳拒艳维护自己的阵地。可是,磨到最后,她还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她南下广东,好多个夜里看她认认真真地叠的一瓶子芳香小星星,一直放在她的床头没有送出去。

  兰比我小一岁,我和华都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她很信任我们,什么都对我们说,而我们则很担心她在广东不能适应。兰是那种容易进入到她不能承受的消费阶级里去的女孩子,太容易被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华经常严厉地教训她,我则是和风细雨地渗透,其最终围绕的一点,说明白了就是:“女孩子要自立,决不能用青春钱。”

  兰后来的工作是华的朋友给介绍的,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兰上班后不到一个月就有老板提出要包她,生活费是直接通过中间人摊出来的,几乎是兰当时工资的十倍。兰很得意地对我和华说:“我听你们的了,自己赚钱自己花。”而我和华就一唱一和地夸她:说她穿了简单的衣服也是多么的好看。

  后来华对我说:“你说我们俩这么操心干什么呢,人家妃子不也是挺开心的吗?那些一夫一妻的,也不见得就都怎么好的。”

  兰有时会到深圳出差,她来看过我两次。工作奔波,人黑了,也更瘦了,白皙的皮肤都晒起了斑点,不过她真的不错,工作颇有成效,交了个爱骑摩托车的男朋友,看起来是挺开心的样子。闲来无事,也经常和男朋友吵吵架,恶狠狠地撒着娇。

妃子:

  终于要写到妃子的故事了。其实我想,许多人看这个故事是因为题目中的这两个字,这个不属于现代涵义的词。

  其实妃子不是我们宿舍的,她住在隔壁房间。由于她和同宿舍的女孩子关系处得不大好,所以总是泡在我们宿舍,成为我们房间的编外成员。这一点让我们很骄傲,因为妃子长得实在很漂亮,在暗淡的宿舍走廊里我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感觉是:惊艳。

  妃子来读书的原因是为了出国,她起先告诉我们她是学美术的,熟悉后她才告诉我说她是中戏毕业的,辅修美术。我大概可以猜出她为什么不愿意说她是中戏毕业的,这个猜测让我有耐心去听她讲故事。

  妃子是无意看了我写的一篇散文后自己找到我的,说有许多故事讲给我听。于是,我们就有了几次很长的下午茶时间。

  我认识妃子的时候她的男朋友是个台湾人,秃着头,五十多岁的样子,形象很差。他经常在吃饭时间象个土豆似的在那里不厌其烦地敲妃子的门。我在走廊里第一次碰到他时,妃子很局促地向我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我没想到“男朋友”这个常用的词会给用到这里,这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

  妃子不愿意在我们面前提到她的男朋友,不过她坚持认为美丽也是一种资源,和智力一样,她说她没有错,和工程师用大脑赚钱、运动员用肌肉赚钱一样,她不认为自己用青春容颜赚钱有什么错。

  其实,我们都没有说过她有什么错。对于她这种生活状态,除了她自己,别人是无权评价的。这是个想法简单、本质善良的女孩子,她是一步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也许每一次只是一点点的对自己的纵容,后来就变成了这样了。她其实已经很苦恼困惑,还用得着别人说什么呢?

  我们开始叫她“妃子”已经是五月份的事了,原因是她特别喜欢吃荔枝。

  我们都知道校园内外有许多大男生小男孩痴痴地喜欢妃子,他们也都知道妃子喜欢吃荔枝。于是那年五六月间,总有人在走廊里傻傻的捧着一筐荔枝等呀等的。妃子行踪不定,时间长了,送荔枝的人也会到我们宿舍来坐坐。有时候我们甚至知道妃子去了哪里,也知道妃子只是在自欺欺人地维系着这些小男孩们的爱恋,可是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看着牛仔长裤 T恤衫的男孩子精心地护着一篮子荔枝,等待着妃子洁白无瑕的牙齿溅上它甜美的汁液。

  于是,我和华、和送荔枝的人之间就有了这样的话:

  “什么荔枝啊?糯米糍还是妃子笑?”

  “呵呵,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你是想做一骑红尘呢,还是想做荔枝?”

  小男孩给我们问懵了,喏喏的答不出来。人家说恋爱里的人智商是低的,果然如此。

  一天晚上吃荔枝的时候,我看着妃子甜蜜蜜的笑容,心里梗梗的。然后,很杀伤力的一句话就出口了:“这样,你觉得很好,是吗?”

  妃子看了我一眼,低头就掉了眼泪,泪珠挂在睫毛上,一动,就掉了下来。

  妃子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成功地逃避到及时决堤的泪水中,逃避到别人的怜惜里,从而逃避了一切可能面对的窘境和难题。

  夏天到了,敲门的人不再是土豆,换了个黑瘦得象长茄子一样的香港人。宿舍附近的停车场里多了一辆鲜红的宝马跑车,很少有人知道那车的主人是妃子。她仍然是一身很清纯的学生打扮,格子衬衫和长裤,黑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宿舍门前送花的男孩子换了一批,痴痴的表情是一样的。而我们也忙起来了,妃子鲜艳的笑声和泪水越来越淡......

  有时候,偶尔想起来,妃子和土豆,红尘和荔枝,其间的欠和被欠,那些纠葛的希望、喜悦、期盼和伤心,无论是纯情的,还是功利的,根本都是外人不能评说的。滚滚红尘,我们能看见的和能体会到的,实在是很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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