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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九章

第九章复兴狂飙

1、

1933 年1 月30 日的阴沉午后,在遥远的欧洲,希特勒宣誓就任德国

总理。从总统府出来后,他回到他的“战友”中间,眼里满是泪水,一句

话都不说。

当天晚上,数以十万计的冲锋队员点着火把、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

切》的歌曲,整齐地行进在柏林。他们的高统靴在街道上踩出整齐的“拓”、

“拓”声,整个夜晚,柏林都充满了一种纳粹的气息。在一家旅馆的窗户

边,对他狂热的党徒,希特勒一会致以纳粹敬礼,一会擦去脸上的泪。

据说,德国年迈的总统兴登堡元帅,在这一夜也认为“那个下士唤醒

了德国精神”。

“那个下士”唤醒的又何止是德国精神?这一天,蓝衣社首脑之一、

驻柏林的中国使馆武官丰悌也站在一扇窗户边。他的身边站立他以前的教

官赫尔曼-克瑞伯。

克瑞伯中校是前魏玛德国驻南京的军事顾问团团长。他是一个优秀的

战术教官,但还有一个特殊身份,就是狂热的纳粹党人。20 年代希特勒发

动“啤酒馆暴动”时,克瑞伯站在希特勒的身边,并在危急时刻保护过“元

首”。随后,他和希特勒一同被囚禁,并亲耳聆听希特勒口述《我的奋斗》。

早在1932 年5 月的南京时期,克瑞伯就给希特勒写过一封信,这封信

谈到了刚刚形成的蓝衣社对纳粹党的向往:

“……蒋介石阁下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已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他希望得到……我们党组织的完整资料。……我们党怎样成功地推行如此

严格的纪律?如何采取严厉手段对付持不同政见者?这一切如何干得如此

成功?他……要有关全党的资料。”

就是因为这个向往,丰悌才被任命为驻德使馆武官。此后,蓝衣社还

每半年派遣几名成员组成“赴德考察团”,以借鉴纳粹党。

这一夜,当浩大的冲锋队从他们眼皮底下通过时,丰悌一脸的羡慕、

热切。他再次敦促这个希特勒的朋友、中国法西斯主义的“教父”,给明瓦

廊以纳粹“全党的资料”。

克瑞伯却调皮地说:“……全党的资料?你们还需要吗?我们党的全部

秘密都在元首的身上,在戈培尔博士、罗姆先生、希姆莱先生,以及我们

‘北方领袖’施特拉塞的身上。”

这年春天,在给南京的一封信里,丰悌写到了这个对话。不久,它就

成为明瓦廊津津乐道的口头禅。一年多以后,邓文仪还一脸谦虚地说:“……

我对特工到底是外行,太不行了,要做希姆莱只有雨农(戴笠)才够格,

我是甘拜下风。但戈培尔是我们大家都可以做的……”

被公认的“蓝衣社戈培尔”,却是康泽。

1932 年5 月,因为误把易德明的“办公电话”告诉给另一个蓝衣社成

员,康泽受到“弹劾”,失去了革青会书记一职。把该职移交给任觉五后,

他专注于宣传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由此,他开始了一项新生的、朝阳般的事

业,那就是为明瓦廊构建一个民国最庞大、最无所不在的宣传系统。

“九分宣传,一分武力”是孙中山的名言。蓝衣社的众多“太保”都

从事过宣传工作,也都重视宣传处。在“联络处”、八宝街时期,腾杰和贺

衷寒都多次强调过“宣传工作的压倒性地位”。晚年腾杰曾谈到,“早在力

行社成立之前”,他就“向蒋中正建议,应建立一个新机构,并利用现成的

机构使(之)结合成一全国性的宣传网”。而贺衷寒更构想,蓝衣社的宣传

网,应“多边无定型”,但基调应“一致”。即宣传渠道多样,形式多样,

但论调统一。

这样一个宣传网的建设,落到了康泽的头上。凭借《中国日报》的经

验,宣传网进展之顺利,甚至出乎康泽本人的意料。

早在1932 年春夏,康泽就统管了黄埔系统的10 余份报纸。使这些报

纸“多边无定型”但论调“一致”,是康泽的第一个任务。《康泽自述》曾

记载一个辛劳时期:“每月或每季度发一《宣传大纲》,有临时事件发生,

则发临时的《事件宣传纪要》。……”

通过《大纲》、《纪要》,康泽严密控制了报纸的论调。那么,如何“利

用现成机构”以缔造“全国性”的宣传网呢?1932 年的9 个月时间,康泽

先是对宣传处和革青会作了一个异常关键的联系。那就是发展报人入会。

大批报人的入会,使蓝衣社控制了一批报纸。然后,当年夏天到次年

春天,宣传处以狂飙的姿态,介入着中国尚不成熟的新闻事业。到1933

年春天,康泽的宣传处控制了民国区区数百份报纸中的100 余份。他们的

声势在短短一年内,就超过了CC系的国民党中央宣传部。

南京以《中国日报》为核心,形成了包括《中华周报》、《国际周报》、

《国际译报》、《中国与苏俄》月刊等在内的传媒群;汉口是《扫荡报》、《新

中华日报》,青岛是《新青岛报》,天津是《现代社会周刊》,西安是《西北

评论》半月刊,长沙是《乐群》月刊,杭州是《人民周报》,南昌是《青年

与战争》周刊,太原是《华闻晚报》,福州是《南方时报》……

手笔最大、声势最猛的,是宣传舆论中心上海。康泽在叶维的支持下,

使上海最终形成了以《前途》杂志为主,另有《社会新闻》月刊、《新社会》

半月刊、《思想》月刊、《民族文艺》杂志等报刊的传媒群。

最后,当1933 年春天的北平,四份有地位的报刊《北方日报》、《老实

话》,以及自诩为“独立报纸”的《实报》和《世界日报》,也被纳入蓝衣

社宣传系统后,宣传舆论机器就全面成形了。在蓝衣社必然地土崩瓦解之

前,他们要利用这个庞大的网络,让形形色色的思潮,来自西方的“不适

合中国”的自由主义、原本式微的“实业救国”思潮,“封建”的新儒家主

义、乡村民粹派运动等等,都先土崩瓦解掉再说。

康泽之后,渐渐引人注目的,是“希姆莱”戴笠。

成年后性情大改的戴笠,在“四大金刚”中年龄最长,而资历最浅。

可能因此,他不象康泽那样才华外显。但10年的浪荡生活,使他锻炼出投

机钻营、冒险进取、察言观色、揣摩迎上、含辛茹苦等性格。这是一个性

格改变命运的范例,在30 岁前后,他一点一点地挽回自己人生的颓势。

加入蓝衣社之前,他常年“自费”在北方各地搜集军阀的情报,没有

领取到一毛钱的活动经费,连黄包车也坐不起。但他是一个狂热的苦行僧,

为了把情报及时送到蒋介石的案头,他总是连夜整理情报,草草一觉后,

在夜色仍然凄迷的南京步行上几个小时,绕过整个城市到中山陵园官邸。

冰霜、风雨,依然天天如此。

他还经常忍受蒋府佣仆,包括勤务、司机、厨师、娘姨的白眼讽嘲,

经常听闻到“小瘪三又来了”的话语。主高奴大,他总是一言不发,继续

极其坚忍、事事谨慎地卖力,终于博得了后来的蓝衣社同僚、蒋介石妻侄

毛邦初的同情。

他渐渐地、虽然不那么引人注目地改变着地位。1932 年初,蒋介石任

命他为蓝衣社特务处长。这是他这种性格、这些努力的命运回报。

出任处长后,郑介民成了他的主要助手------副处长。他们性格、志趣、

特长的互补性都非常大,以至于几年后,被人称为是“黄金搭档”。此外,

从“自新训育班”要来的30 个人,成了他第一批的部下。这些人清一色地

是黄埔学生。一开始,特务处也和蓝衣社的众多机构一样,是黄埔系的延

伸。

但戴笠非常实际。在浪荡、穷困的日子里,他见识了各种各样身份的

人,了解到在弄巷、贫民窟、码头也有能干的人。底层上海的头子杜月笙

是他的朋友,此时已是俨然的头面人物,这说明了什么?

这一年5 月开始,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如青帮大小头目、盗

窃犯、小流氓,以及变节者,无业游民,慢慢进入了特务处。比如王克全。

王克全是原中共江苏省委的一个成员,骨头极软,CC系特务逮捕他以后,

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让他变节了。他被释放后,怕遭到共产党的报复,整

天躲躲藏藏,生活非常潦草、潦倒。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这样的地下生活,

反而历练出特工所需要的老鼠那样窥视,在阴暗角落活动的能耐。这样一

个人被戴笠一眼看中。后来,他在刺杀杨铨的行动中,果然发挥了他的这

些能耐。

又如杜月笙的弟子王兆槐、陈墨,这两个人都是身兼警察头子和黑帮

“恒社”头目的兵匪一家的角色,兵带得、酒喝得、钱要得、人杀得。他

们帮助戴笠在上海建立起散布租界内外、遍及社会的内线网。

洪门大头子向松坡的许多门人弟子,那些胡作非为、鱼肉市井的粗坯,

也神气活现地出入在鸡鹅巷令人莫测高深的弄巷里。

几十名黄埔生和这样的一些老鼠、蟑螂、臭虫、苍蝇,拼凑成了1932

年的蓝衣社特务处。戴笠后来的“中国希姆莱”的名声,就是从这里开始

的。

“戈培尔”、“希姆莱”之外,蓝衣社也有自己的“施特拉塞”。这个纳

粹党的“北方领袖”是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但几乎从一开始,他与从南

方起家的元首就有微妙的裂痕。无独有偶,蓝衣社的这个人也是一个有名

的演说家,与明瓦廊也几乎一开始就有隔阂,并且,在1933 年春天,他也

成为蓝衣社的“北方领袖”。

这个人,就是明瓦廊唯一的非黄埔“太保”刘健群。

2、

1932 年秋天,在明瓦廊,刘健群开始组织蓝衣社在“自新”、“团警”

之后的第三个培训班。这个班以培养民运干部为主。

这个班的名称是“军委会特训班”。它宣布的招生条件,是应届高中毕

业生、大专以上学生和校级军官。原布衣团成员主导了这个班,它有深重

的“刘健群痕迹”。康泽后来回忆,在南京“这个班的社会影响,要远大于

自新训育班或团警班”。

许许多多学生出于“复兴民族”的热情,志愿放弃了高收入。总共录

取五百人,报考人数却超过三千。310 名大学生被录取,另有190 名军校

学生也在此列,不过绝大多数不是黄埔生。这五百人是1932 年唯一的非黄

埔力量,也是蓝衣社后来数十万成员中最有理想、文化素养最高的分子。

10 月7 日“放榜”。10月10 日,在国民党建党节这个意味深长的日子,

特训班开学了。特训班学制半年,作为明瓦廊唯一的非黄埔人物,刘健群

精心经营这个“嫡系”。他迅速博得500 名部属的钦赖。几十年后,一个叫

李茂永的学员写到了他对刘健群的印象:

“……刘健群确实有其特殊的地方。与人谈话时,他态度谦和,虚心

听取对方的意见;他头脑清晰,反应灵敏,对他人提出的问题,能很快作

出使人比较满意的答复。在大会演讲时,不带讲稿站着讲,所讲的话题迎

合大家的心理。他声音洪亮,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毫无倦容。”

但也正是这个班,使刘健群与明瓦廊的关系开始微妙。

晚年腾杰曾谈到,军人会和革青会先后介入了这个班,甚至为争夺成

员发生过摩擦。刘健群曾对他“讨论如何阻止康泽介入该班人事的办法”。

而康泽之外,打算排斥他的明瓦廊人物,就是贺衷寒。

1933 年1 月,为“防止刘健群势力的扩张”,刚刚出任书记的贺衷寒,

把军委会特训班改名为“中央军校研究班”。这么一来,全部500名政训班

学员,那些和黄埔八杠子都打不上关系的文人、大学生们,就从刘健群的

嫡系变成了“黄埔系”。

刘健群变成了异常孤立的明瓦廊“外来户”。还不止于此,1933 年1

月,似乎是此前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春风得意的刘健群,一个无比灰暗倒

霉的月份。500 名嫡系被“釜底抽薪”后,他又“后院起火”。

这就是在南京传为一时笑柄的“《抗争》事件”。

“《抗争》事件”的主角之一是刘健群的妻子胡蕙兰。这是一个有神经

质的女人,自刘健群来到南京后,她不断怀疑刘健群有外遇。这一年春节

前后,她自费出版了一个小册子《抗争》,小册子披露了刘健群的种种隐私,

他们的家庭琐事和婚姻生活。在《抗争》里,刘健群被描述成一个狭隘自

私、卑琐自大的人物。

小册子南京整整散发了一万多份。一时之间,街巷市井几乎人手一份。

不久后,上海的几家小报也惟恐天下不乱,纷纷转载《抗争》。它成为一个

令人啼笑皆非的政坛丑闻。

“尴尬人”遭逢“尴尬事”。刘健群擢升太快,太得蒋介石的宠信,这

使南京官场对他或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这一年2 月初,蒋介石终于下

达了手令:免去刘健群总政训处长的职务,“另有任用”,由贺衷寒“兼任

该职”。

“《抗争》事件”后,明瓦廊召开了蓝衣社1933 年年会。蒋介石亲自

主持会议,会议的议题是热河危机、华北危机。在这个会议上,刚刚上任

一个多月的贺衷寒,提出成立华北分社,一方面,是对抗近在眼前的“满

洲青年联盟”的威胁;另一方面则是“安抚华北”,使之纳入南京的权力版

图。

邓文仪后来总结,“十余位力行社社员被派往蒙古华北工作。……是继

武汉后,另一次集体行动”。

冥冥之中,象一颗草籽一般,形影孤独的刘健群被来自满洲的烈风吹

动。他参加了这次“集体行动”,成为蓝衣社的“北方领袖”,并担负起在

华北的重任。

早在1931 年制定《虎卷》计划时,“满洲青年联盟”所勾画的伪满洲

国版图,就包括一个塞外小省热河,和沿长城延伸的一条“非武装走廊”。

“满洲新秩序”建立后,石原、板垣、土肥原等人立即着手这一新的征服。

1933 年2 月23 日,日军2 万余人分三路进犯热河。10 天时间,热河

全境沦陷。3 月3 日,日军6 师团一部128 骑,占领热河省会承德。该部

在承德大肆劫掠。这个师团意志顽强、作风凶狠,4 年多以后,正是他们

成为“南京大屠杀”的首凶。

“保卫长城”的声音,在这一年3 月一下子成为华北大地最苍劲悲怆

的声音。风雨飘零中,战争在长城的300 里隘口间铺开,每个关隘都有恶

战。几十万人马往来冲杀,只有苍天、黄土、长城、夕阳才静默无声。

在这样的恢弘时空里,“满洲青年联盟”和蓝衣社终于在长城两侧,用

炮火、大刀、思想和身体进行碰撞。两大青年军人集团、两大秘密组织成

为这个战争的主角。

“贺衷寒时代”就在这样危急的背景下开幕了。

3、

在“腾杰时代”,淞沪和大别山是蓝衣社的活动重点。蓝衣社在其它地

区的组织均极为微弱。平津与华北更是其中最脆弱的链条。以北平为例,

它虽然是最早的四大支社之一,但一直到此时它也只有一个人数很少的革

青会分会,和特务处的一个工作站。与其说这是一个组织,不如说这是几

十号人的一个秘密俱乐部。它的书记贾毅一份薪饷、几杯小酒,日子与在

胡同里的大部分人并无不同。

山海关、热河的炮声震动北平后,这里因缘际会,成为蓝衣社再一个

活动重点。2 月,贺衷寒已往北平派遣了一个工作小组。它包括因为武汉

反腐、名气已经很大了的邓文仪,特务处副处长郑介民,以及武汉书记干

国勋等。

三个力行社员连同10 余名特工人员,在东城栖凤楼的一条胡同里租赁

了一所二层带院子的住宅,做长期停留的打算。他们不过是蓝衣社北平活

动的“先锋官”。紧接着,在贺衷寒目光的注视下,前往北平的,是一个浩

浩荡荡的队伍。

2 月底,“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在十余条军列边,铁

石般地挺立着一个将军的身影。他的手一直举在帽檐边,表情严峻,目光

森冷。在他的身边,铁流一般地,望不到尽头的持械军人涌进站台,涌过

他的身边,涌上火车。

这一天是霉雨天气。雨水不断地沿将军的帽檐、肩章上淌下,他的军

装早就湿透了,但仍然一动不动。火车站喧天的锣鼓,无数市民、学生、

记者的注视,似乎一点都不能惊动他。仿佛他的心已经在遥远的华北了。

2 师、25 师官兵的长龙已经到尾巴上了,关麟征、黄杰走过来了。此

时,他的身体微微地、不被人觉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他的目光由森冷

转向热烈,几名卫士为他铺展开了一幅白布。

他咬破手指,用鲜血在白布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笔划。随后,是关麟

征、黄杰,随后是百余名出身农家、视野多少有些狭隘的士兵。他们纷纷

咬破手指,你一字、我一句,以拙劣字体续成了一阙《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不知道是哪个学堂的学生率先

唱了起来。随即,将军沙哑的嗓音加入了,无数人加入了,歌声撞击着南

京广漠的天空。将军的眼睛里先是蒙上了一层水汽,接着这水汽凝固、扩

大,化作了满眼的泪。

这眼泪感染着站台,这是南京罕见的眼泪。将军没有去拭抹它。

2 师、25 师官兵后面,是一队一队更加威严、潮水一般静默涌过的宪

兵。罕见的钢盔、仪仗,衬托着将军的泪花。此时,人群激动喧闹了起来:

“宪兵三团!大英雄!”“宪四团的兄弟,好好地打鬼子!……”

两个姑娘冲破卫兵的警戒线,给蒋孝先、吉简章这两个宪兵团长,佩

带上了姑娘连夜编织的绒线花。

一个当过私塾教师的老先生,颤巍巍的身躯也灵活地穿过卫兵的警戒

线,把有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字样的锦旗,披到了将

军的身上。随后,聚集着数万民众的车站沸腾了,男女老少都试图冲破卫

兵的警戒线。卫兵的脸上热泪纵横,但仍然不肯放行,苦苦地劝说着人群。

这个将军,就是贺衷寒。

这一天,在南京火车站的几万民众,还很少有人知道,贺衷寒,以及

他所送行的关麟征、黄杰、蒋孝先、吉简章四人,都是让市井开始惊恐的

蓝衣社首脑。但即使知道,一个多月后再次出现在南京火车站的一幅令人

肝胆俱裂的图景,也足以使亿兆苍生,依旧把那远征的2 万余人,那个在

火车站用泪眼送行的将军,当作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依旧是十余条军列,军列边依旧站立着贺衷寒。然而这一天的贺衷寒,

却没有戴军帽,他的头上刺眼地扎着一条雪白的布带。他眼中泪水所蕴涵

的悲恸,似乎折射着五千年和四万万的痛楚。

在贺衷寒泪水的衬托下,花圈和白幛,挽联和松柏,静默无息地和一

直延伸到火车站广场的几万人,等待着一个个黑色匣子的捧出。飘扬的青

天白日旗,高远的南京天空,迎接着近2 万个幽灵。然而捧回的不过是一

千多个做象征的骨灰盒。大多数人的躯体,已经融合进长城与黄土了。

就在这一个多月里,在长城,蓝衣社控制的2 万余名出征军人,损失

了2/3 的人马。

《关麟征传略》简洁地描述了古北口作战的情形:“……关麟征奉命率

25 师北上至古北口抗日。是役,他亲率149 团猛烈反击日军,双方短兵相

接,战斗惨烈,关麟征被炸五处受伤,浑身是血,身边官兵全部战死……”

3 月12 日下午3

时,古北口失守。关麟征师伤亡过半。其副手、“军人会”成员张耀明

接替负伤的关麟征,再次集结部队,在口内南天门一带阻击。此后20 余日,

“……起初是关麟征25 师在第一线,被打残了。黄杰第2 师顶上去,换下

第25 师。第2 师被打残了,刘戡的第83 师又顶上去,换下第2 师。……”

至3 月底,3 万军人几乎不成建制。同时歼敌5 千余人。《时世月报》

第二卷第二期在战后曾刊登中日双方战果,称整个长城抗战期间,中国军

队共伤亡、失踪6 万5 千余人,其中关麟征等所属的“徐廷瑶军伤亡65%”,

达2 万余人。

日本方面,共伤亡6 千余人,大部为关麟征等人所歼灭。

近2 万人死去了,阵亡的700 名军官,绝大多数是蓝衣社军人会成员。

一个个往昔音貌尚存、生龙活虎的人,先是身体上穿透了密集的枪眼,随

后又化作了一把土、一股烟,再也看不到了。

它也化做了贺衷寒在站台上的声音:

“弟兄们,我们回家了!……我们都回家了!”

随着这个暗哑声音的响起,哭声连成一片,汇成了南京当夜的家家熄

炊、户户招魂。那个私塾老先生,再次颤巍巍地爬上一条高凳。他持着一

条长长的招魂白布,用力地挥舞着手,他带着哭音的嘶哑嗓子喊着:“孩子

们,到西边去,那里是阳光大道!……”

4、

在漫天的霉雨下,出征、招魂、悲恸、眼泪……是这个春天的南京日

子。长城大战牵连着亿兆苍生的心灵,即使战事已经平息,后方高校、商

界、新闻、卫生等慰问团,仍纷纷从淞沪、武汉涌到华北。南京站的站台

日夜没有停息,贺衷寒几乎天天都出现在这里,为一群一群蓝衣社的人流

送行。

3 月,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第三批、为数达几百名的蓝衣社成员,

又从这里出发了。这就是刘健群、李秉中、陈春霖、余洒度等率领的“华

北抗日宣传总队”。是蓝衣社派遣的身负“华北中央化”使命的人员。

“华北抗日宣传总队”在3 月19 日由贺衷寒下令组建。筹备处设在南

京韩家巷,政府每月拨款2,800 元。据《申报》报道,它“不到十日”就

完成组建。其主力是政训班的300 余名文职学员。

在组建“抗日宣传总队”前,贺衷寒作出了一个对蓝衣社有最重大影

响的决策。那就是计划把蓝衣社从原先的“精英组织”,演进为一个席卷民

国的群众性运动。

这就是贺衷寒的“复兴社”构想。复兴社,始终是“贺衷寒时代”的

主旋律。

3 月27 日,在南京火车站,同样是在贺衷寒的送行下,“抗日宣传总

队”的几个大队长,李秉中、陈春霖、余洒度等先行出发,“到北平待命”。

送走这个小队伍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贺衷寒回到了明瓦廊。

这一个晚上,在明瓦廊,贺衷寒召集了一个简短的干事会。干事会的

第一个议题是设立蓝衣社华北分社。

南京已决定由何应钦取代张学良,负责平津、华北的军政要务。但何

应钦前往华北,“仅带了秘书与副官二、三人”。贺衷寒提出,在各种势力

盘根错节的华北,蓝衣社应成为抵抗日本的“发动机”。

为此,贺衷寒继而提出,要组成一个“赞襄何氏”处理各重大事务小

组。这是一个“非正式的六人小组……以刘健群为首,除方觉慧外皆为力

行社员”。这些社员“皆是何应钦的亲信、旧属和学生”(干国勋,《回忆录》)。

在此基础上,也以刘健群为首,将华北五省二市脆弱的、不过区区数

百人的蓝衣社组织,合并为“华北分社”。原北平支社书记贾毅“他调”,

以便刘健群全权负责。

更重大的议题,是贺衷寒的第二个决定。那就是在华北组建蓝衣社的

第三层组织,“中华复兴社”,一方面,是作为力行社、革青会的“掩护机

关”,另一方面,则“充实华北分社的中下层力量”,以领导全华北的群众

性抗日活动。

贺衷寒言语铿锵地宣布,“宣传总队”的300 余人组成复兴社的第一个

支社。宣介溪任支社书记,原布衣团的十几名成员,分别担任助理书记、

组织干事、宣传干事、小组长等职。

又何止是华北和这个支社?这一天,几乎从贺衷寒话音始落的那一刻

起,一个无比浩大、延续四年的群众性“复兴运动”就揭开了序幕。此后

几年,数以千万计的民众,无数的青年、妇女、文人、市民、华侨、儿童

组织,都在贺衷寒目光的注视下,被纳入了蓝衣社的轨道。蓝衣社运动从

精英运动,变成了一个效仿纳粹德国的群众运动了。

也从贺衷寒话音始落的这一刻起,经历力行社的“联络处”阶段、八

宝街阶段,明瓦廊时代,蓝衣社终于行进到了“复兴社”时代。就从这里

开始,此后的4 年多时间,复兴社吸收了数以十万计的知识青年、公务员、

中产市民,甚至工人、农民,它的触角延伸进所有的社会角落,震动了蒙

昧的民国。它的躯体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后来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把这个

基层组织视为蓝衣社的全部。

早在1932 年5 月,第一个复兴社小组就在太原出现。随后,8 月份,

上海书记叶维在中国公学,曾组建了一个复兴社“直属小组”,南京书记任

觉五在中央大学成立了第一个区社。当年底,复兴社已发展了三个区社、

四个小组。

这些复兴社的小组织,都以早期的四大支社为依托,同时都以学校的

“教师、大学生为主”。这些小组织都微不足道,另外,总社也都没有认可

过。

随着贺衷寒一声令下,“复兴社阶段”开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政训

班学员之一李茂永是最早的复兴社成员,后来,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在复兴

社的生活。

3 月28 日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春天的气息却静谧地覆盖着韩家

巷。这是行将开赴华北的前夕,几百名特训班学员有的忙于整理行装,有

的在给家人写信。李茂永则闲闲地翻阅着一本外国小说。

但他们在午后就得到了通知,当晚“有任务,不得外出”。于是就有人

不时地看看手表。

一直到入夜时分,特训班的一个区队长才来到李茂永等人的宿舍。集

队后,他带着宿舍的十几个学员“到本部对面的一个院子”。他们先进入一

个小房间,接着,一个陌生的“负责人”分发了一份“调查表”给他们。

领到调查表后,这些人“才晓得是来加入复兴社”。他们详尽地填写了

自己的履历、家世、亲属和所有社会关系,然后把表格交给“负责人”。每

收到一份表格,“负责人”就再给这些人分发“宣誓词”一张。

然后,他们来到另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大约有40 平米,显得很空荡,

却布置得很庄重。房间的两端都悬挂着蒋介石的半身像,两边墙上贴着很

多标语,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党------国民党”、“一个政府------国民政府”、

“一个主义------三民主义”、“一个领袖------蒋委员长”。

这样的场面使十余名青年屏声静息。在负责人的指挥下,他们一列地

站在蒋介石的半身像下,左手执着贺衷寒起草的“宣誓词”,右手握拳,而

后由他们的区队长和那个“负责人”监誓,进行宣誓:

“余誓以至诚,复兴中国革命,力行三民主义,效忠领袖,服从组织,

严守机密。为达成使命,甘任劳怨,不辞牺牲。如违誓言,愿受最严厉之

制裁……”

宣誓过后,他们把写有宣誓词的那张纸交给区队长,由区队长当场焚

毁。然后,“负责人”开始了简短的训话。

训话先是许诺“参加之后,工作和生活都永远有保障”。随后,“负责

人”表情严肃地宣称了复兴社的三大铁律,即“生的进来、死的出去”;“泄

密者处以极刑”;以及“单线联系、只有纵的关系”。

“纵的关系”就是他们和自己组长的关系。这一夜他们被告知,他们

编为了一个小组,组长就是他们的区队长。

训话结束后,他们无声地退出房间。在院子里,他们见到了一组一组

的同学。全部310 名学员在这一夜集体加入了复兴社,统共编了20 多个小

组。而在他们宣誓的同时,附近房间的蓝衣社组织处人员,已把他们的调

查表资料制成一张张小卡片,卡片上不仅有一个号码,还留出了很大一块

空白,以定期填上“考核评语”。

根据“考核评语”,他们“每三个月都有一次提升的机会”。文职的升

入革青会,武职升入军人会。但此时他们还都不知道这两个二级组织的存

在,更不用说是力行社了。

复兴社的《章程》很简单,只有短短六条。但他们却要接受五花八门、

形形色色的训练。训练分为技术训练和“特别训练”。技术训练包括驾驶汽

车、收集情报、射击、爆炸等,这是每个人都要接受的。这个训练使无数

的复兴社成员都具备了特工的基本素养,到次年,明瓦廊更秘密下发了《我

们的训练》一书,以便各组长、书记进行技术训练。

特别训练往往只争对行将升入革青会、军人会的成员,主要训练内容

包括编保编甲、农村工作、学生运动、民兵训练,乃至碉堡构筑、化装侦

察等。每个季度,在几个中心城市的郊外,都总有几十上百人被秘密集中,

进行这些训练。训练完成后,他们往往都被告知已升入革青会和军人会,

然后以他们为组长,他们开始发展自己的复兴社小组。

邱开基的汉口缉私处通过烟土专卖,已经大发其财。一开始每月收入

在六七十万元,到1933 年春天已暴涨到四百万元。但蒋介石每个月只从这

笔巨款里截留区区20 万元给明瓦廊当经费,在有着几百上千名工作人员的

明瓦廊,这只够支付工资。于是,“量出为入、就地筹款”成为复兴社的财

务制度。每个组长都可以根据“发展需要”,收取组员的社费和发动“乐捐”。

于是,不久后的特别训练里,还添上了组长的财务训练。

在最早的一年多,复兴社相当部分的成员都活动在学生团体、学校里。

比如李茂永在抵达华北后,曾深入到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活动在学校的

食堂、各种各样的讲座、甚至学生宿舍里。他也发展了几名学生入社。按

照组长的指令,一开始这些新成员只和他本人“单线联系”,社费的收取、

活动的布置,也都由他经手。一直到“考核”完成后,他才带领新成员参

加小组会。

一开始,复兴社相当纯洁也相当有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成百上千个

小组,每周都定期开会。他们依据明瓦廊的命令,活跃地进行控制民间、

渗透社会的工作。有的“走出去”,以秘密身份加入一些公开的社团,而后

逐步渗透、控制这些社团;有的“请进来”,许多社团的最活跃、最有才能

的青年,一旦被认定没有亲共嫌疑、是“同志”,就由组长或组员出面发展

入社。

这就是后来复兴社数十万成员都目睹过的入社场面,都经历过的“组

织生活”。因为宣誓现场的那些标语所流露出的独裁性质,事实上,复兴社

也是新的、非孙中山的、属于蒋介石自己政权的开始。许许多多青年就从

这里,踏上了自己日后的一生沉浮。

加入复兴社的这个夜晚,让李茂永终生难忘。而第二天,还有一个他

同样难忘的大会。

3 月29 日是阴霾重重的一天。一大清早,南京开往北平的列车已停靠

在火车站了。300 余人集结在明瓦廊准备出发。但此时,贺衷寒下达了一

个“紧急通知”。

“紧急通知”要求他们到励志社去,参加“复兴社成立大会”。这样,

这些年轻的学生也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那个大人物。

励志社会场的上方,同样悬挂着蒋介石的巨幅半身像,也有那些标语。

半身像下则站立着黑压压的七、八百人,有教师、有学生也有军人。他们

一列一列地笔直挺立。在贺衷寒、刘健群的无声指挥下,特训班学员也站

成了几队。

列队完毕后,贺衷寒出现在主席台上,他言辞简洁地宣布“成立大会”

开始。随后,他退到主席台的一侧,蒋介石出现了。会场爆发出经久不息

的掌声。蒋介石用他奉化口音很重的声调,开始了演讲。

这是一个长长的演讲。在贺衷寒不断的带头和示意下,会场出现了无

数次的掌声和欢呼。人群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肃基调下的沸腾。

演讲结束后,贺衷寒又出现在主席台,他似乎用尽了他功能强大的肺

部的全部力量,大声宣布,“中华复兴社成立”!

刚刚成立的复兴社下设三个支社,华北支社之外,是南京支社和上海

支社。散会后,李茂永和他310 名同事、第一个复兴社组织,就踏上前往

华北的路途了。路途沿京浦线延伸着,华北越来越近了。

也是这一天,“满洲青年联盟”在天津秘密控制的一份“汉奸”报纸,

以《大批蓝衣社员到华北活动》为标题,显示这两个秘密组织对抗的升级。

5、

以3 月28 日复兴社华北支社,3 月29 日南京支社和上海支社的形成

为标志,蓝衣社的“复兴狂飙”卷起了。

为“联系西南”,3 月底,贺衷寒批准康泽组织“西南青年社”。与华

北蓝衣社的组建一样,这个组织是蓝衣社“维系省级与中央的中间层机构”。

它最主要的使命是“削藩”。

西南青年社以四个四川籍贯的“太保”,康泽、曾扩情、任觉五、叶维,

以及总社书记贺衷寒为首脑。他们先是在淞沪活动,把西南籍贯的二、三

百名黄埔学生一色纳入;其中包括武汉反腐时期、面目诡异阴森的“锄奸

团”头目杨又生。紧接着,它开始了辐射西南的一系列工作,特别是辐射

他们的家乡------蒙昧的、遍布血泪、与南京严重隔绝的四川。

相对于此时蓝衣社的潜力,以及日后发展成员50 万人的规模,西南青

年社似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组织。它一直到解散的时候,也不过区区300

余人。但在康泽的运作下,一批批四川籍成员先后被派遣到成都、重庆,

在蒙昧的四川大肆活动。不过一两个月时间,西南社在四川就发展了10

余个复兴社小组。其中一个组长就是康泽的胞弟康济民。

复兴社如同一棵种子那样,在广漠、古老的四川生根、发芽、茁壮着。

此后只要有一滴水、一片土,它就会成长起来。后来,康泽就是依托这些

力量,结合他入川的别动队一部,使蓝衣社一举控制贵州,对峙四川。

这才有了后来八年抗战的稳固的大后方。

“西南青年社”组成前后,在明瓦廊,那个蓝衣社的“圣女”,一直以

自己纯洁的形象烘托着早期蓝衣社清新气息的人,陈启坤,因为身患伤寒,

不治而死。临死前,她美丽深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在床头的腾杰。

或者,她也在注视着蓝衣社这1 年另7 个月,狂飙一般崛起的过程?

注视着广漠蒙昧的国土?在明瓦廊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她结婚、工作,一

直渴望能怀孕,为腾杰生一个孩子。虽然工作那么繁忙,事务那么多,她

仍旧在闲暇时,以自己女性的细心在这个房间这里放上一些点心,那里插

着一束野花,使一个小房间显得温馨而生机盎然,并多少透出了一些居家

过日子的气息。

她关爱着每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同事,比如林培琛、干国勋等。作为亲

切的姐姐,亲爱的同志,她自己是那样忙碌,从不爱惜自己的健康,却不

时地关照这些人的身体。她给他们递上一碗面条、一份零食,只要能换回

一张笑脸一声叫唤,她就觉得心里满足地受用。

在人事复杂的明瓦廊,只有她才不仅博得了林培琛、干国勋等人的信

赖,也博得丰悌、戴笠这样的人的尊重。

在纪律森严的蓝衣社,也只有她才有那明朗、欢畅的笑声。她的笑声,

一直地飘扬在明瓦廊略略古旧、略略破败的园子里。没有她,早期明瓦廊

就不会那样清新、那样动人。

然而,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吗?她就要死了吗?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过那朴素的碎花窗帘,照射在她苍白、年轻的

面容上。活着有多好呃,看得到那郊外的花草,田野的牛哞,甚至连带着

一些腥味的微风气息,都能嗅到。活着多好呃,亲人、恩人,乃至仇人,

都在同一个天空下,都能让人以谦卑而感激的心思,去感念这样的人间。

死了,会有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但即使有天堂,她也不愿意死啊!

她平静地留恋着这个世界。不知道她在临终的回光返照时,对腾杰说

了怎样的悄悄话。当傍晚到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终于渐渐地阖上了,手

也渐渐地松垂下去。一缕头发松软地在她宽阔的额头前。……

在腾杰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一个人永远地消失了。

几十年后,腾杰仍然沉痛地谈到,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1933

年的整整几个月时间,他都心神恍惚,一直不愿意相信陈启坤真的已经死

掉了。到这一年秋天,因为他的状态一直不能恢复,蒋介石、贺衷寒都相

当体谅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让他前往德国,一面是散心和忘却,另一面则

是“考察”德国的纳粹政权。

事实上,陈启坤的死,腾杰的“下台”,意味的都是蓝衣社清新时代的

终结。

陈启坤患上伤寒、去世的日子里,一连串后来震撼了全世界的事件,

不时地进入贺衷寒的视野。在赢得德国政权后的一个多月,“国会纵火案”

突发了。

“国会纵火案”使希特勒下令取缔共产党。接着是反犹太潮流的席卷,

是国会《授权法案》的通过。《授权法案》通过的这一天,戈培尔得意忘形

地叫着:

“再也没有选举了!今后一千年的德国生活方式已经被确定了!……”

在这样的声音里,果然,独裁化德国迅速形成了,一个“新德国”的

前景展现了出来。它不仅震撼了欧洲,而且震撼了南京。

在这股席卷世界的风潮中,在明瓦廊,贺衷寒开始撰写、整理他的一

本文集。这个文集点点滴滴地反映着他复杂、丰富、沉重的人生,是他的

人生的一个无比重大的转折。他在湖南乡村的日子,他13 年前在长沙创办

平民通讯社的生涯,乃至他在苏联的生活、在黄埔的岁月、在日本的见闻

里都始终坚持的一些令人感动的情怀,就因为这个文集的写作,而彻底地

成为了过去。

这个文集有一个简单的命名,《一得集》。

在写作、出版《一得集》以前,贯穿早年贺衷寒面貌的,首先是关注

生民疾苦、誓言“改造社会”的情绪。他一方面渴望建立一个“劳动共和

国”,另一方面,他希望这个“劳动共和国”能保存、延续那亲切的传统文

化。

他早年所具有的就是这样朴素的民粹思想。他渴望的其实是一个温情

脉脉的“公社”。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温情的“公社”被严酷的“复兴

民族”决心所替代。他开始寻求更好的工具来“改造社会”、复兴民族。他

一度曾放眼共产主义,但苏联的游历使他觉察并坚信,那个以红色、锤子、

镰刀为象征的制度,不是什么“劳动共和国”。

或者,他的最终游离共青团,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共产主义对传统文化、

对历史的多少割裂?

黄埔岁月,他沉浸在“民族”、“民主”与“民生”的朴素思想中,民

族主义对应他对传统文化的亲切感,民主主义对应一个青年蔑视权威的本

能,而民生主义、“平均地权”是他所留恋的“公社”的社会基础。他同时

也沉浸在“新三民主义”强调刺刀价值、宣扬暴力运动的潮流中。这使他

开始发起“孙文主义学会”。于是,一面是传统文化、“公社”、“复兴国家”,

另一面是刺刀、暴力、军队、特务。这构成贺衷寒奇异、对立、冲突、悲

剧的面貌。

这种面貌一直延续到他的日本见闻,延续到他的参与蓝衣社。自觉或

不自觉地,他和腾杰一起,把蓝衣社设计成了他所熟悉、所向往的那个样

子。

蓝衣社推崇个人关系,称兄道弟,这当中有多少传统的遗留?蓝衣社

限制生活、平均收入,不就是一个小型的、虽然不那么完整的“公社”么?

在他们清廉勤奋、整饬官场、复兴国家的努力里,又有多少“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以及修身立德的痕迹呢?

五分传统、二分秘密会社、一分特务组织、一分公社,连同一分淡淡

的法西斯主义的痕迹,这就是腾杰时代蓝衣社的面貌。它诡异地可亲,神

秘地清新。它不仅是腾杰的,也是这个“蓝衣社之魂”世界观的反映。然

而,腾杰下台、陈启坤去世、“新德国”崛起……所有这些事件都冲击、洗

刷、改造着他的思想。在这个春天的短短几个月里,贺衷寒要彻底告别的,

是自己那么久以来的那么多,那么美好的情绪、阅历和思考。

他不再有什么“民粹”倾向。在《一得集》里他写到,“一部人类的历

史就是领袖的创造史”,和农工、民众的劳动无关。反过来,民众的任务就

是象牛马一样地服从、劳役。他强调“生产化”。

他强调对“领袖”也就是对蒋介石的“神圣化”。在这样的说法下,哪

里还会有什么“民主主义”的地盘?对“民主”他嗤之以鼻。他写到,“需

要就是真理。民众组织和民众训练是目前国家民族的需要,也就是目前政

治的真理……”;“人们的衣食住行……(应)实行彻底的军事化”。也就是

说,只要有“需要”,不管要求民众付出什么,都是“真理”。亿兆众生的

生命、财产,只要蒋介石需要都可以随便征集。

他不再谈改善民生。反过来,他打算用以控制民众的,是当年起报章

上频频出现的四个字,“管、教、养、卫”。他力主推行中世纪的“保甲”

制度,以彻底控制民众;他力主推行独裁教育、统制教育,以实现“一个

国家,一种主义”;他力求民众生活简单、“朴素”,节衣缩食以重整军备;

他要把整个中华民国变成一个大兵营……

这些都是他公开发表、出版和鼓吹的。“领袖创造历史”、“一个国家,

一种主义”、生产化、军事化、管教养卫、保甲制度……这,不就是一个中

国式的法西斯社会的图景吗?

他把这个文集的所有文字都看成是个人的、一己的,于是命名为《一

得集》。但蓝衣社组织巨大的、最终的转轨,也隐含在这个文集的字字句句

里。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仅是一种鼓吹。就是这一年,管教养卫、保

甲制度,乃至他计划的宣扬的全部社会政策,都在康泽的手上,在大半个

江西实施了。至于法西斯社会的再一个特征------特务政治,更仅仅在三四

个月以后,就要由戴笠对杨铨的暗杀枪声,而悄然开幕。

这不是什么《一得集》,而是蓝衣社成为一个法西斯组织的公然宣扬,

一个无可抵赖的标志。虽然还要几个月,蓝衣社才修改《章程》,从而使它

完全地堕落为一个法西斯组织。但它已经是一个鲜明的的伏笔了。

后来的历史表明,这个伏笔对残留着大量儒学传统、方兴未艾着自由

主义思潮、并遭受共产主义运动一波又一波冲击的中华民国,对青年迷惘

冲动,但市井、乡村迟钝而麻木的中华民国,是一个重大的、富有意味的

事件。

6、

在《一得集》写作期间,贺衷寒开始重组总政训处。他任命刘咏尧为

副处长,袁守谦为秘书长,并“聘丰悌、潘佑强、肖赞育、桂永清、曾扩

情等为设计委员”,也就是说,政训处变成了蓝衣社特别是“湖南帮”的私

家地盘。随后,他开始组织“四科、十二股”的庞大机构,以便总揽全国

军队的“新政工”。

“所有部队、军事院校、机关之政工均归其直接统辖”,是总政训处的

职权。但还不够,几天后,贺衷寒更颁布了《政工条例》,它进一步规定,

所有军阀部队的政工人员,需由总政训处“统一委派”。从此,大批蓝衣社

活动家连同戴笠的特务,一起出现在广漠、蒙昧的军阀社会里。他们代表

着“新型”、“革命”的军人形象,釜底抽薪地瓦解着大小军阀的各种社会

基础。

就从这里开始,以总政训处为机枢、后来一度膨胀到几万人的民国军

队政工系统,长达几年内都是贺衷寒的“私家地盘”。

然后,轮到了宣传处。

这个春夏之交,贺衷寒的运气好得惊人。5 月份到来时,继摧毁大别

山后,对江西朱毛红军的围剿开始了。两份任命同时到达了明瓦廊,“贺衷

寒兼任南昌行营政训处处长”之外,是康泽被命令前往南昌,“组织特别警

察队”,以“安抚地方、推行保甲制度、恢复江西地方”。

任命到达后,贺衷寒以此为借口,免去了康泽宣传处长的职务。宣传

处由二流文人、反共“疯子”邓文仪接管,它迅速被纳入了贺衷寒的轨道。

一个将席卷全国的法西斯化鼓吹风暴,在这一年夏天被酝酿着。

这一年夏天开始,贺衷寒的意志,在蓝衣社遍布淞沪、两湖、华北的

组织网络上传递着。“铁的纪律”、绝对的服从,成为蓝衣社上万党徒的头

顶悬剑。从这里开始,蓝衣社开始步入它的全盛时期。

用个把月时间“整顿”完纪律后,1933 年5 月,在一次干事会上,贺

衷寒提出了新的组织规划:

“按照‘吸收社会领袖和精英’的组织目标,一年里我们把许多优秀

分子都吸引到团体里面来了。我们具备了动员社会的条件。……现在到了

争取群众的时候了!……”

按照干事会决议,这个南京霉雨纷飞的月份,大批蓝衣社干部被派遣

往浙江、江苏、安徽几省,从中心城市进入了各个小城市、小县份。郑炳

庚去杭州,李守维在江苏,徐中岳抵合肥……据原浙江蓝衣社书记郑炳庚

回忆,一个多月时间,浙江七十二县,“县县都建立了复兴社组织”。

6 月,更多的干部被派遣出去了。梁干乔到开封、贺醒汉在长沙、萧

洒到开封、李安定在福州……复兴社的组织网络,从长江中下游拓展开去,

形成了它淞沪、江浙、两湖、河南、华北、西北的六大板块。此外,另有

大批的保安部队军官、警察头子、县长、士绅,就地成为许多县城、集镇

的复兴社负责人。复兴社组织在十几个省、上百个城市、数百个县份如雨

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后来“四人帮”的师爷张春桥,就在这一轮复兴狂飙中,带同他20

余人的“华蒂社”,在济南集体加入蓝衣社的。

这一年盛夏到来时,蓝衣社已在全国24 个省区建立了复兴社组织。它

的势力延伸进新疆、内蒙、西康等边远省区。

东京、伦敦、纽约、柏林、巴黎等海外大城市,也形成了一个个复兴

社小组、区社。同时,秘密援助朝鲜、安南、缅甸、印度等殖民地的“亚

洲被压迫民族大同盟”、“亚洲文化学会”等纷纷出现。《中央日报》曾报道:

1933 年春,“在一宴会中”,贺衷寒曾邀请数十位殖民地代表聚会,南京以

日本之后的再一个亚洲霸主的面貌,试图与殖民主义对抗。

韦碧辉等十余名女社员,也组织起了“远东妇女抗日同盟会”。

在邓文仪控制的庞大传媒系统的推波助澜下,复兴狂飙就这样卷起了。

这一年春夏,无数青年怀着神秘的冲动,加入了蓝衣社。

全社会价值观的离散、满洲的沦陷、华北的危机,以及大量的失业青

年、对政权现状深感不满的党员、急切寻找出路的学生、善于把握机会的

投机者、需要接近高层或形成派系的官员、单纯的军人、破产的商人、控

制地下社会的黑帮头子……民国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都迷惘于这个混沌

的年代,都有改变现状的要求。而这,正是蓝衣社迅速崛起的社会基础。

当复兴社的网络遍布各地时,仅仅一个多月时间,虽然他们的保密工

作是做到家了,虽然他们在挑选成员方面极其严格,但复兴社的成员,仍

迅猛发展到了四、五万人。

复兴狂飙卷起后,1933 年7 月,武汉、安庆的由吞并杨庆山堂口而来

的两个“忠义救国会”组织,成为当地复兴社的“掩护机关”。也几乎从这

一天起,“忠义救国会”从长江流域延伸出去了。

先是胡宗南在西北,组织了再一个“忠义救国会”组织,接着,河北

的一个大豪强张荫梧加入了蓝衣社。他打着“忠义救国会”的招牌,几年

时间在河北组织了十万民军。随后,以土豪劣绅、民团头子、会道门人物、

地痞无赖、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人物组成的“忠义救国会”,也在各地先后

出现。它在集镇、乡村都泛滥起来。

此后5 年,对这样的人渣有着天然兴趣的戴笠,将使邓文仪、胡宗南

都黯然失色。到蓝衣社解体前后,特务处在拥有4 万余名职业特务之外,

更控制了5 万余名“忠义救国会”人员。抗战中,这些人被编成5 个师的

“忠义救国军”,直属戴笠指挥。

这个外围组织在其鼎盛时期,共发展人员二、三十万。到1933 年9

月,当“童子军励进会”这个一直在“湖南帮”手里的,蓝衣社的“希特

勒青年团”也被组织起来后,蓝衣社一直延续到1938 年的组织面貌都浮现

出来了。蓝衣社后来以“法西斯组织”的标记进入史册,就从这些日子开

始的。

贺衷寒有不分寒暑、爱吃狗肉的习惯。1933 年6、7 月间,贺衷寒的

湖南老乡、“小兄弟”肖作霖,在一次请贺衷寒吃狗肉时,半是羡慕、半有

醋意地问到:

“贺大哥下一步的计划是……”

贺衷寒似乎很不屑地、但坚决地回答:

“到南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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