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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沙漠王子 序章 海东青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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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五章 伤逝 上

第五章 伤逝

春末的长安城里充满了躁动与不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酒肆茶楼间散播,都说关东

的诸侯们联手造了反,那些镇守各地的地方官则袖手旁观。大将军周亮率领着北军开进关内平叛却连吃败仗,长安又谣传着南军会在老将沈全的率领下造反。还说丞相周利良已经完全收买了御林军马上要篡位,皇帝刘询已经被软禁在宫里,甚至已经被处死。东都洛阳也接连传来可怕的消息:长天书院一夜间被烧成一片白地,旧赵王府里更是上下被杀个精光!现在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皇帝已经称病很久不上朝了。

又是一个浮躁的日子,暖洋洋的太阳把街上的尘土晒得暖烘烘的。一个骑着大青骡子的大汉拿草帽低低压住眉毛,催着骡子一溜小跑地来到骠骑将军府门前。这里还是一副破破烂烂的老样子,只是昔日里那些到处乱窜的孩子们都被大人关进家里去,只有一群群的狗还不知好歹地在街上闲逛。大家都在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大汉轻轻拍打门环,看门的独眼老头在门里恶声恶气地说:“主人不在,客官请回!”

那大汉暗自一笑,也低声告诉门里面的人:“老子回来后主人就在了,快开门!”

门房老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地心里一惊,他急急把房门打开一看,左尘果然正站在门前!老头喜出望外,一边把左尘迎进来一边说着:“哎呀呀,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一个月把大伙都急死了,有些该下拔舌地狱的烂舌头说您在洛阳遇害了,我就骂他们是吃猪油蒙了心,将军有长生天照应着,岂能被宵小所害!”

左尘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说:“老爹放心吧,能杀我的人还没出来呢!”门房老头把大门关上,左尘低声问道:“这段时间皇上可有消息?”

门房老头苦着脸摇摇头说:“这阵子可邪乎了,皇上被周利良困在宫里面,幸亏那位马逸群小将军还能找机会出来带个话。上次他来说若是将军回来千万莫要招摇,也不要用信鸽,管鸽笼的太监已经被周利良收买了。”

“嗯,我知道了。”左尘问门房老头:“老爹啊,马逸群什么时候再来?”

门房老头说:“马逸群每五日放一日假,算日子今天就回来,将军回来的正是时候!”正说着,门外响起三长三短有节奏的叩门轻响,门房老头喜道:“刚说着他,他竟真来了!”再把门打开,一个穿着便衣的年轻人飞快地跨进门来,果然是马逸群。马逸群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大汉是谁之后,把满脸的惊惶都化为惊喜,他俯身作揖道:“真是苍天不灭我大汉,末将久候左将军了!”

在骠骑将军府的内室,马逸群把这段时间来周利良软禁刘询及其亲随人员的经过叙述了一番。原来自左尘离开长安之后,刘询便被周太后叫去训斥一番,说他放纵左尘羞辱太后实属大逆不孝,随后便以闭门思过的名义将刘询幽禁于寝宫之中。随即刘询身边的侍从也被收买或是杀害一空,马逸群因为是新晋升的侍从,也在被周利良拉拢的范围内。他虚与委蛇的对付着才能继续留在刘询身边,但是一言一行也受到严密监视。

马逸群告诉左尘说:“本来皇上苦苦恳求周太后,跟她说若是丞相有所不轨,天下人定会嗤笑太后失节。所以周太后一直不答应周利良篡位之事。听说周利良引着匈奴派来的大王子去见太后,也被赶出来了,匈奴人一怒之下走了。后来米剑飞又去见太后大吹枕头风,说如果丞相不做皇帝的话,他和太后就永远是一对野鸳鸯。只有太后不再是太后了,他俩才能正式结为夫妇。如此一来,周太后那淫妇竟然被说动了!万幸这时关东的诸侯王受到策动起兵反叛,周利良才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的计划。”

左尘一拍书案骂道:“米剑飞小儿着实可恶,当初在北海边就该杀了他,现在被这面首掀起大浪来了!”

马逸群也说:“皇上几次对我说当初悔不听将军之言,趁着阅兵时杀尽周氏一族,以至于此。末将以为现在多说无益,只有想办法杀掉周利良救出皇上才是要紧的。”

左尘对着马逸群笑道:“好小子,你比我们都冷静得多!我在城外也曾探过风声。我看如果不是周亮领兵去关内平叛,那周利良早就动手篡位了。这京城的南北两军分驻城内外,他儿子带走的是城内的北军,要想翻身只能依靠城外南军了。”

马逸群说:“将军你有把握指挥的动南军?”

左尘看了看他说:“有何不可,现在掌管南军的可是沈全!他虽然年老胆小,可并不是无耻小人。我以大义去说服,相必可以打动他吧。”

马逸群叹口气说:“希望如此,可是沈全之子就是周亮的手下武将,若他不同意起兵又如之奈何?”

左尘说:“若他不答应,我就冲进未央宫把皇上救出去,到蜀地去筹措军马反攻长安!我现在就去见沈全,你赶紧回宫告诉皇上,不光要留神周利良一伙,还有那匈奴郅支也勾结一帮叫做夜行者的吸血鬼,他们才是更大的敌人!”

“啊?”马逸群看着左尘,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左尘苦笑一下说:“你还记得当初北海边大营被袭击的那一夜么……”说着,便把事情前前后后地告诉了马逸群。马逸群听后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将军,一定会把这些话转告皇上。不过将军如何才能冲进皇宫呢,就凭借将军府的这些男女老少恐怕不是御林军的对手!”

“你放心吧,有江湖女侠帮忙助阵。”左尘心想如果蕾娜斯知道我把她叫做江湖女侠,不知会作何感想。

马逸群说:“末将这就回宫,一切仰仗将军了!”

左尘也吩咐门房老头说:“老爹,把男人们召集起来分发武器,让女人和孩子们躲在将军府里,今天晚上要出大事了!”

独臂的马夫把骡子给左尘拉过来,嘴里嘀咕着:“将军那头枣红马丢在洛阳可惜了……”

左尘哈哈大笑说:“等我斩了周利良,要多少宝马就有多少宝马!”说完戴上草帽,挥鞭绝尘而去。

南军的大营在长安城外绵延十余里,守营的军士们顶盔贯甲,手持长矛大刀站在木栅栏内执勤。左尘靠近大门的时候,好几名士兵便厉声呵斥着跑过来让他滚蛋。左尘骑在骡子背上说:“我有皇上的诏书,要去见你们沈将军。”

一个带队的小校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市民打扮的左尘,然后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诏书何在?”

左尘淡淡说道:“诏书岂是能给你这等人随便看的,快去禀报沈全!”

这南、北军中大部分官兵都是长安附近人士,与左尘带过的精锐边防军不同,他们大多是油滑无赖之徒,在军营里只是混日子拿饷银。其中北军战斗力稍强,所以被周亮带走平叛。剩下的南军更是地痞无赖门的大本营,那小校就是其中一个。他对左尘的话并不买账,先是清清嗓子往地上吐口痰,然后歪着脑袋瞅着左尘说:“诏书岂是你说有就有的?我还说我有太后的密旨呢!快滚蛋,要不把你抓起来!”

左尘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那根皇帝的黄金节杖来对准小校的腮帮子就是一下,把那家伙打得牙齿飞落口吐鲜血。剩下的南军士兵们鼓噪着要上来动手,左尘高举着黄金节杖说:“皇帝信物在此,谁敢不从格杀勿论!”

士兵们被镇住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一员胡人副将闻声赶来,他用还算熟练的汉话厉声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那个小校捂着嘴哭诉道:“启禀张将军,那厮鸟汉子无礼之极,口称有皇帝诏书,我要验看反被他殴打!”

左尘喝道:“身为军人却哭哭啼啼像个娘们,成何体统?打你算是轻的!”胡人副将听到左尘的声音忽然浑身一凛,他紧走几步端详一番后倒头便拜道:“原来是左将军!小的手下不成体统,还望您老人家恕罪。”

左尘自己看看这员副将也有几分眼熟,他看到对方脸上有好大一个疤就问道:“莫不是巴金贴尔多?”

“正是在下!”胡人副将笑道:“不过承蒙将军赐命为张伟,小人现在用这个名字了。”

“好个张伟!”左尘朗声笑道:“你的汉话进步不少啊。”

张伟谦虚地笑道:“将军过奖了,在下既然在朝廷为官,自然得学好汉话才是。”

左尘晃了晃手里的皇帝节杖说:“寒暄的话以后再说不迟,快带我去见沈全。”张伟诺诺连声,招呼南军士兵们大开营门把左尘迎进来。

虽然坐在暖和安全的中军大帐里面,沈全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准确的说是他的心在打哆嗦。在塞外的寒风暴雪中面对匈奴人的刀枪时他也没有这么恐惧过,都是因为的这个人。左尘果然没有如传言般的死去,而是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人是真的,他手里的皇帝节杖也是真的,虽然通常用来调兵的虎符在丞相周利良手里,可是按照《汉律》左尘凭借皇帝节杖也一样有权利调动军队。至于他调兵后要去做什么,就不用问了。沈全只觉得眼前一片通红,无数的血如洪水般正朝自己涌来。

沈全看着面前的左尘,那副恬静面孔他很熟悉,做大事的人是不会计较别人生死的,可是他不能不计较,因为在很多会死的人里面就有自己的儿子。儿子就在人家手底下,即使在长安举事成功,估计儿子依旧在劫难逃。左尘刚才慷慨激昂地劝说沈全放心跟他干,说一举活捉周利良之后周亮势必只有投降一条路,沈全的儿子自然安然无恙。不过沈全自己心里清楚,南军的人数是北军的一半不到,而且都是老弱残兵。如果南军起事,周亮有八成会翻身打回来。反正他老子如果被杀的话,正好由他来做皇帝……

沈全保持沉默,他再用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左尘,在心里说:他还是喜欢赌博。出塞直捣龙庭是赌博,煽动南军起事也是赌博。这个面容俊秀的骠骑将军从不担心赌输了该如何,而他沈全做不到这么洒脱。自沈全的祖父开始,他家世代从军。他自己一生小心谨慎,究竟还是躲不过这一劫难。左尘刚才一见面劈头就是一句“将军世食汉禄”,这句话很厉害,完全堵住沈全反对他的理由。因为一个有节操的军人是必须效忠皇帝的,而沈全好歹算是个要脸的人,做不出把左尘绑了送给周利良的恶心事。可是他也不能看着儿子因自己而死。于是他苦笑几声,又叹息几声后说:“周丞相和左将军都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从不在乎别人的生死,而老朽实在是累了。将军稍候片刻,老夫去后帐更衣。”

左尘沉静地劝道:“老将军何必如此悲观,我们今日所做之事皆为名垂青史之壮举,日后万古流芳!”

沈全神情凝重地起身推入帐后,不久传来一声宝剑出鞘的凄冷声响。左尘猛叫一声不好,大踏步跑进去一看,这可怜的老头已经自刎而死。满腔的热血从他的伤口处泉涌而出,将地上染成一片惊心的红色。左尘见状痛惜地哎呀一声,他郑重地向沈全的尸体作揖致歉说:“我不想害老将军,老将军却因我而死……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尽人事以观天命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会与你相见与地下,那时再向你致歉吧。”

张伟和几个亲兵也跟进来目睹了这一切,那几个卫兵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是张伟喝道:“还不快去收拾?把沈将军抬到床上去!”几个卫兵这边七手八脚地把尸体弄走,左尘那边则问张伟:“你打算助我么?”

张伟的脸上一阵阴沉不定,左尘便对他说:“大丈夫做事需要磊落,军人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何须多虑?”既然沈全已死,左尘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谁敢不从他就杀谁!就在他要拔剑砍杀张伟之时,张伟却痛下决心说:“小人承蒙骠骑将军栽培才有今日富贵,岂敢不从将军?”

左尘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勉励张伟说:“只要你与我协力匡扶汉室,何愁没有大富大贵!现在召集部队,随我杀进长安里去!”

张伟急忙说道:“将军不可操之过急!”

左尘怀疑地看了看张伟,张伟便挥手让卫兵们退下。他轻轻对左尘说:“将军多在外领兵,不知这南军的战斗力实在是豆腐渣!其中地痞无赖流氓混混极多,他们多是长安本地人,军官里面与周利良多有来往,更何况现在已经死了沈全,若是召集部队对他们说实话,恐怕会鼓噪起来难以收拾!”

左尘一听也的确在理,他本想利用沈全来控制南军,没想到沈全竟然会害怕到自杀!此时也有些凑手不及,只在心里叹息自己带出来的远征军若没被解散该有多好!于是他沉吟片刻问道:“那么你以为又该如何?”

张伟忽然跪在地上说:“将军只有召集亲信人马监督才能保证南军听命啊。若骠骑将军信得过小人,小人愿在今晚带领南军出营,与将军会合后进军长安!”

左尘盯着张伟的眼睛问:“你愿意效忠于我?”

张伟连连点头,左尘便说:“既然如此你可对着长生天起誓?”

张伟略一踌躇,还是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愿助骠骑将军匡扶汉室。如有违背,愿死于骠骑将军剑下!”

匈奴人一贯以对天盟誓为最大约束,左尘也就放下心来。他一把扶起张伟说:“张将军既然有如此肝胆,你与我便是兄弟,事成之后皇上定然会重赏与你!”

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长安城里一片昏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喧闹的人群都已散去,一扇扇黑洞洞的门窗缝隙间渐渐渗出金黄色的灯光。一旦暮色笼罩大地之后,所有的贫与富、贵与贱就变得不再泾渭分明,如同黑暗中无论是皇宫屋檐上富丽堂皇的琉璃瓦还是贫民家的茅草屋顶,一样是黑暗的臣民,一样是冰凉的属民。

骠骑将军府所在的街区一片死寂,街边那些破房子中没有一间亮着灯。那些依附于左尘的老兵们聚集在将军府里面,手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刀枪剑戟,有弓弩斧钺,他们都是见过血的老兵油子,虽然这些年来养家糊口荒废了功夫,可是还是比那些绣花枕头的御林军强些。左尘信任这些老兵,正如老兵们也一样信任他,他们相互依存度过了十年的时光。没有左尘就没有这些老兵,没有这些老兵左尘也就不成为左尘。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哆哆嗦嗦地待在将军府里面,独眼的门房老头拎着一把砍刀坐在门口给他们看门压惊,时不时地拿起老酒葫芦灌上一气。

左尘站在院子里等着,有个人的行踪让他心惊肉跳地放心不下——已经天黑这么长时间了……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跳下围墙的蕾娜斯全身裹着斗篷朝左尘走过来。虽然这是在丈夫的家里,她依旧感到万分的紧张,毕竟她还不习惯暴露在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中。

左尘长出一口气说:“蕾娜斯,可见到你了。”

蕾娜斯哼了一声说:“白天我只能躲在城外的洞穴中,现在赶来已经够快的了!”

左尘笑答:“我知道,辛苦你了!我现在出发带队去夺取南门迎接南军进城,在这期间你要闯进皇宫把皇帝救出来。”说完后他又对妻子说:“要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

蕾娜斯笑笑说:“明白啦,我的将军。”

左尘问她:“你觉得现在的我很奇怪么?”

蕾娜斯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感受着他胡须和皮肤的质感。她问他:“你也要小心,这是一场豪赌,不管摊牌后会遇到什么,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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