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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寒霜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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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寒霜

(说明:本文是年俗那篇的扩写,增加了人物的命运。本文含有一定的悲剧内容,不喜者慎入)

新生圩系列之二

有一段时期,八九十年代吧,新生圩的家家户户都要养一两头猪。养猪有多方面的好处,如果从深层上说,这是小农经济充分发展以后的一种表现。核心的好处就是循环。以前农民养猪是不买饲料的,自己家田里产的稻子胚皮粉碎之后就是猪吃的细糠。里面常常多少带点细米头,加上剩饭剩菜,甭管是否馊了,猪都能吃。所以,猪就象一个小型的生物垃圾处理工厂一样,能够充分有效地利用资源。这糠经过猪的消化系统的处理,就变成了猪粪。散养猪的时候,猪到处排粪,六十年代雷锋叔叔干过的好事之一就是帮助生产队拾猪粪。圈养以后,猪粪就可以集中处理,不再产生卫生问题。猪粪是上好的有机肥料来源。经过发酵处理又回到田里补充土壤的养分。猪粪还可以在沼气池里发酵,产生的沼气可以做烧饭的燃料。不过,沼气池需要一定的现代技术,新生圩的人还没有享上这个福气。

养猪最大的好处,不用说,自然是有猪肉吃了。这猪你开春就得养了。养个两头吧,老天保佑别死掉,到年底卖一头,自家杀一头。杀猪在过去是一门手艺。手艺分大中小。大手艺是木匠,裁缝,瓦匠那样可以用来安身立命的技能。杀猪不是大手艺,算中等吧,比那些只能挣一包香烟的小手艺好点。按文雅的语言来说,杀猪的人应该叫屠夫。有水就是这样一个屠夫。他家从他老父亲就是做杀猪。这家人姓雷。雷老汉有三个儿子:雷有水,雷有鱼,雷有财。可以看出,雷老汉在给儿子取名的时候具备一定的自然知识和经济逻辑。他们平时是普通农民,到腊月的时候,就在老父亲的带领下出来给周围的村户杀猪。

到了一定时候,姓雷的屠夫就抄着家伙上门了。所幸他们上的是猪圈的门。他们几个配合很好。几个人走两步就把猪逼到墙角,老大有水手一伸把猪后脚捉住,一拖,猪就摔倒了。两个兄弟猛地把猪头和前脚摁住。然后三下两下就把猪脚给绑住了。猪有预感,腿脚一被捉住就开始嚎。人间最嘹亮的声音莫过于猪临死前的那一通咏叹调了,真是感动天地泣鬼神。猪绑好以后,就是动刀子的活了。杀猪的刀子有一大套,分门别类,很专业。有一把细长的,类似于夏天常见的西瓜刀,但是稍大稍长一点。事先准备好一大脸盆,放在猪脖子旁边。有水拿着这样的一把刀,在猪的号叫声中,很不经意地对准猪脖子的动脉塞了进去。一股血箭立刻喷涌出来,早就准备好的脸盆正好接着。这杀猪放血跟针灸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很小心又很果断,让人悬着心又特别温柔,关键都得找准地方。猪血有用,那时候家养的猪吃的都是健康食品,血干净。冬天血一会就冻住了,留着清炖红烧都不错。

这猪断了气,杀猪的活才完成一小半。下面得给猪刮毛。我为什么说刮毛不说拔毛呢?拔毛那是伺候鸡鸭。猪嘛,得用刀刮才能弄干净,所以杀猪的刀里有几把刮毛刀。要想刮利索了,先得做一通准备工作。养猪人家早就煮了一大锅开水。干嘛呀,烫猪毛!猪皮厚,猪毛硬,不烫它不服软。有水先在猪后脚跟那儿划一刀,开个小口,拿个细长的铁棍插进去往皮下捅捅,然后卯足了劲往里吹气,猪的身体越吹越鼓,涨鼓鼓的象个大气球,最后把开口处扎好。吹鼓起来的猪放到一个又高有长的大木桶里,底下铺几道绳子,再往里倒开水,桶两边的有水和他兄弟拽着绳子不断把猪晃来晃去。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胶皮长围裙,脚上踩着黑色的胶皮靴子,嘴上叼着主人递上的香烟,掖动绳子的时候身板不由自主地挺拔起来,两三百斤的猪在他们手里如若玩物。平时普普通通的农民,在那一刻拥有雄浑的伟岸!

猪毛烫软以后就可以刮毛了。长软毛一揪一大片,短的硬的非刮不可。刮过毛的猪亮出了一身绚烂的白皮! 鼓着身子的白皮猪往事先准备好的门板上一挂,死猪咧着嘴,在黄泉路上笑的挺开心。这时候才开始开膛破腹,大卸八块,杀猪的大刀小刀都用上了。之前雷老汉都不用动手,分肉的活计才上来主刀。根据主人的要求,一般是猪头一块,四条腿各一块,腰身分成若干肋条,内脏一个也不扔,都留着腌好(小肠用来灌香肠),只有猪毛主人不要,屠夫带走有办法换两个小钱。屠夫一场辛苦,那时候的报酬也就是几块钱的样子,另外主人要煮一锅新鲜猪肉大家一起享受享受。家养的新鲜猪肉的汤很白,很鲜,很香。可惜一头猪就这一顿吃的是新鲜肉,其余的都腌起来了,最后一般要吃到来年夏秋。那一大缸的腌猪肉是农民最主要的年货。

后来,雷老汉老得不能再动刀子了。农民养猪也开始走向集约化,老式的屠宰需求也逐渐减少。有水也提前老了,他眼睛看不清楚东西,模模糊糊的。倒是还能干田里的活。农闲时候跟着农民工程队做做小工,抬抬砖头,和和水泥。一天挣个十五二十的样子。有水的老伴年轻时得过肺结核,一直不能干活。他们有个独子,初中毕业去了南京做厨子,后来一个月也能挣个两三千。儿子还没有对象他们就开始动手盖房子,起初打算盖一个两层的楼房,但是钱却不够,于是他们就只盖了下层。过了好几年,上层也没盖上,因为不用盖了。现在还有几个姑娘愿意嫁到新生圩里来做农民呢?儿子结婚,他们家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总共要近十万。付了首期,手头忽然就紧了。

老天爷似乎并不讲交情。2005年初冬,有水腿上害了病。儿子领他到南京的大医院去看。医生说的很简单,一万五,住院治疗。当时没有带够钱,于是就先回家筹钱。儿子很乐观,有水自己却有点犯愁。回到家里,开了个家庭会议。亲戚多少可以借一点,一万五不是小数目,却也不是天文数字。然而,老伴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让有水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结。“你这条腿可值一万五?”。老伴不停叹气,她从来就没有对有水满意过。一年挣不到几个钱,不但吸烟,还喝酒,现在又要花上一大笔,治好了也是个废人,她心里大概是这样想的。

夜里有水在自己屋里一个人坐着,想着。一辈子加起来大概也没有想过这么多事吧。老伴的话有点伤人,可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多少年来,老伴又说过几句让他开心的话呢。他习惯了,无所谓。倒是稍许有点后悔,要是今年交了医疗保险,多少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一年也就二十几块钱,为什么就没有交呢?村里提醒过这事,谁能想到的呢,害了这个病,一直都是好好的。眼睛看不清楚,那算什么病呢?不过后悔有什么用?再说交了保险,也只能帮助一下,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如果没有买房子的话......那么钱也不能轻易动啊!儿子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有了媳妇没有忘了爹娘。儿子也不容易,三十不到搞得象个中年人一样。假如能治好,跟以前一样,还能干几年,一万五还有个价值。假如钱花了,治个不死不活,还要人服侍......儿子要养两个只吃饭不做事的上辈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自己的房子还没付清呢。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呢?儿子成人了,不就行了吗?再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完了一包一块五的香烟,底上洒满了烟头,心里忽然就坦然了,觉得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案,打开门,走了出去。

初冬的清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人们发现有水吊在树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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