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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过年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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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过年

前些日子,我赶了一份稿子,是借过年之名义写写“传统和当代”这样一个话题。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样一个话题,它会勾起我许多不好的回忆。我对约稿的朋友说:除夕是我一年中最感伤的日子。问我为什么?呃,说不大上来啊……

若是仅仅问我前头几年的春节为啥不高兴,那看上去倒挺容易回答:因为那几年的除夕我都是在医院里或者病榻前度过的——在本该一家团圆的时候,我却面临着至亲人们的离开。但是,即便是在那时,我心底也深深地知道,我的感伤并不来自于此。

小时候,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父亲则常年驻守在海岸线上,一年中往往只有假期才有机会见面。久别相逢原该是欢喜的,但奇怪的是,脑子里却只留下些他们激烈争吵的印象。在我父母所身处的那样一个年代,或许不该对此感到奇怪。父亲在结婚前就是军人,母亲一结婚自然就成了军属,两地分居这样的情况从一开始就该是料想得到的。他们经人介绍认识,谈不上对彼此有多大的了解,而长期的分离使得这种不了解没有成为严重的问题,但一旦到一起,分歧就全都浮出了水面。想象一下,两个都没有什么恋爱经历的人组成了家庭,在一年中短短的几天里去学习如何与彼此相处,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夫妻之间若是搞起原则斗争来是最惨烈的,于是争吵在所难免。

与此同时,孩提时的我平日里是孩子王,放学后前呼后拥、呼朋唤党,但一到过年,各归宝殿,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我,幼小的心头有那么一点点的凄凉。而回到家,则面对的是我那样一个年纪上还很难懂得(更别说去处理)的情状,这种情形常常令我陷入迷惑。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痛陈家史或者至少是在抱怨着什么,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在过年这样的时刻里我所感受到的几种“人生的两歧”现象。

我是第一代独生子女。父母从在我身上的实践中学会如何去做父母,但无论学成了什么都已没有用处。而我则像所有的独生子女一样,独自建构着自己奇异的人生观。有人问我为什么和睦的家庭子女都比较健康,而破碎的家庭则孩子多半有心理问题?其实以我为例事情就很清楚:在我父母和谐一致的情况下,我的人生观多依赖于他们;但在那些他们自身不调和或者不可能教我的事情上,比如恋爱、婚姻,我则自行摸索。这一组两歧,在我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暗合,并行不悖。由此我有一种看似武断的推论:重要的不是父母教会了孩子什么,而是怎么教的。若是父亲在孩子那里说母亲的不是,母亲在孩子那里讲父亲的坏话,那么无论教什么都是徒劳的,孩子最后建立起来的,一定是其他什么东西。反之,若是父母至少知道争吵应该避开孩子,那么那个孩子多半心地纯良,不太会去伤害别人。婚姻破裂对孩子而言绝不只是“跟谁过”的问题而已,是家庭——这种东方人延续传统的最基本的所在——不再具有权威的问题,也就是孩子失去最可靠的依傍的问题,更直白地说,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的孩子总是有种孤单和无力感的原因。

幸好我的父母辈人从他们的父母那里多少还传下来一些东西。其结果就是:他们尽管争吵,却非常关切彼此,一心要以自己的处世原则成全对方,简单地说,就是都为了对方好。我想他们其实素朴地懂得“他好我也好”的道理。所以他们是不会离婚的,相反,他们打算用余生的爱来折磨彼此,消耗彼此,想想我的上一辈人们当中,有多少人就是这样“白头到老”的,不是没有选择离婚,而是根本没有离婚这个选项。你若以为他们是痛苦的,你说得也对,但你若是像某些电视剧中貌似很酷的孩子那样对他们说一句“你们分就分呗痛快点儿”,那么你就离谱了。那只是他们所能拥有的爱和生存的方式而已。

然而,即便那不能称之为不幸,却一样令年幼的我感到迷惑不解。父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人,他们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如此争执不休。但很显然的是,就这一点求教他们本人是行不通的了,于是我便开始自己构思。忘记是谁说过,每一对父母相互争吵,孩子就在隐秘地责怪自己——这是一个很通常的后果,但我并没有这样想,因为我有其他人可以怪罪,那就是父亲的家人,小时候我认为他们很坏,总在做破坏我父母关系的事。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原谅过他们,虽然我早已意识到他们虽然有令人很生气的缺点,但也都还是普通人而已。因为通常情况下,无论后来的版本(比如上文所提到的那种)如何高明,最初的版本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权威性。关于这一点我就说到这里。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就是我所习得的东西,我努力地理解着他们,为他们作解释,然后去保有内心世界那一点点的安宁。

——这就是我所拥有的生存方式。

对我来说,教人伤感的其实是没有谁可以真正分享我在那些争吵的除夕夜晚所获得的领会,对于我费尽心机构造起来的奇异人生观从来都无人喝彩。它几乎没有可被理解的途径。这也是为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或者“局外人不要追问分手者分手原因”的道理所在。若是我有一个共同处境者,比如兄弟,情况会是不一样的。但可惜,我是独生子女。对独生子女来说,不是没有传统,而是传统很难建立其权威性。传统只能“长幼相序”。

前些年的情形只不过是另一种孤单的领会。在父亲的病榻前,我所思考的却是“为什么他是我的父亲”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我问自己面对无可挽回的结局,让这样一个已经失去意识的躯体延续生命究竟有怎样的意义。请不要以为我认为无意义,不,这些问题早有答案,我早在构造解释之前就已经有了观点,就像早在解释父母为什么争吵之前我就已经认为我的世界很安宁幸福一样。

但努力去构造这样的解释诚然是教人伤感的。为什么不是由另一个人来告诉我这一切呢?或者,即便是聆听或者参谋一下答案也好啊。跟我说说,为什么人终有一死?为什么面对终有一死的结局我们仍要勇敢和努力?

没有人。床前仅有我和我的影子。

如果有谁说如今已没有传统,或者说传统是个屁,那么他一定涉世未深。

在那样一些孤单的夜晚,知道是什么安抚了我困顿萎靡的内心么?告诉你,是午夜四下同步响起的爆竹声。说起来,有关禁令颁布了好多年,但这种汪洋大海一般的声浪却没有明显的衰减。尽管在一年中的其他时段里,人们或许各谋其政甚至各怀鬼胎,但在那一刻,他们好像都有了某种默契,而这种默契,不论别人以为如何,它确在那一刻温暖了我冰凉透彻的内心。

那一刻中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由此想到了除了我这个特殊的家庭之外,这个世上还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而对每个家庭来说,我所经历的,都是千百年来不变的课题。我想到传统的最初,一定存在着与我此刻相关联的领会,无论在中秋还是年关,无论是爆竹还是饺子,那都不只是一种形式而已,那里面有所有的人世悲欢和对这种悲欢的慰藉。

除夕,在我而言是伤感的。但这种伤感的道理,同“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一句古话,其实,是一样的。

关键词(Tags): #春节征文(land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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