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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浅说《诗经》 -- 黄金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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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浅说《诗经》

《诗经》原称《诗》,汉代成为经书之后,改称《诗经》,为五经之首。《诗经》是我国最古的一部诗歌总集,我国的文学也是以《诗经》为鼻祖(“五经之首,文学之源”)。《诗经》中共收录了上古时的诗歌共三百一十一篇,其中《小雅》中另有《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共计六篇有目无诗,只剩下了三百零五篇,这就是《诗经》又称“诗三百”的由来。所收诗的年代大都是在周代,也有少数商代的留存(如《颂·商颂》);还有极少数怀疑可能来自夏代(如《豳风·七月》)。

这些诗篇跟唐朝时的唐诗一样,最初都是可以唱的,保存下来的诗不过是歌曲的歌词。《墨子·公孟》里说:“歌诗三百,舞诗三百”。您看!不但能唱,这些诗可能还有音乐和舞蹈伴奏。《仪礼》、《周礼》、《礼记》和《国语》里,也都提到《诗》可以用钥﹑管﹑箫等乐器伴奏;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鲁国乐工也曾为来访的吴国公子季札开演唱会,演出剧目就是《诗经》中《风》、《雅》、《颂》各部分的诗(是年孔子八岁)。

在大伙儿的印象里,《诗经》是孔子编订的一本“儒家教材”,可是孔夫子自个儿重来就没有“要”这个版权和原创;他说他只不过是:“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也就是说,孔子重新审定了《诗经》中各诗的音乐,后世的学者出于对夫子的尊敬,把《诗经》的版权署在了孔子的名下。

也可以按照音乐的不同,将《诗经》细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部包括《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 《曹风》、《豳风》,共十五个国家的诗,诗一百六十篇;《雅》部包括《大雅》三十一篇,《小雅》七十四篇;《颂》部包括《周颂》三十一篇,《商颂》五篇,《鲁颂》四篇。

《风》是相对于“王畿”(天子脚下)而言的、带有地方色彩的音乐,十五《国风》就是十五个地方的土风民谣。《雅》就是“王畿”之乐,这个地区周人也称之为“夏”, “夏”和“雅”在古代的时候可以通用,意思也差不多。雅又有“正”的意思,王畿之乐被看作是“正声”(典范的音乐)。《大雅》、《小雅》之分,朱熹《诗集传》则从《小雅》和《大雅》的内容方面来加以解释:“正《小雅》燕享之乐也,正《大雅》会朝之乐”;此外,还有“言西周盛世者为《大雅》(赞美诗),言西周衰世者为《小雅》(怨刺诗)”这样的说法。《颂》就是歌颂,是天子和诸侯专门用于宗庙祭祀(祭祖)的音乐。《毛诗序》里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这解释了《颂》的含义和用途。谈到《周颂》的时候,大学问家王国维说:“颂之声较风、 雅为缓。”(《说周颂》)这是其音乐特点。《颂》诗又可分三部分:《周颂》共三十一首,是周天子专用的;《鲁颂》共四首,是鲁国诸侯专用的;《商颂》共五首,是宋国诸侯歌颂其祖先(历代有名的商王的,如契、商汤、武丁)。

《诗经》的编撰者,儒生们一般说是孔夫子,但是孔子自个儿不承认。在孔子周游列国、“自卫返鲁”之前,孔子也在不同场合都谈到了“诗三百”(《为政》、《子路》等篇);可见,孔子之前“诗三百”的本子也是存在的。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狮子理解成:早先确实存在一个三千余篇的《诗经》版本,但是传抄和使用起来不方便,就有人从中挑选了三百余篇,发行了简化版。这个简化版到了孔子手里,已经有所遗失和疏漏了,孔子补全校正了这个版本。孔子周游列国返回鲁国之后,编订了好几本书;干嘛用呀!孔子开了个私塾教授学生(中国私学的起源)。这时候,这个孔子简化版的《诗经》就成了教材,被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们带到了全国各地,后来也成为各地私学的标准教材。谈到作者的时候,孔子就已经不知道是谁编得了啦!他也谦虚,也不承认是自个儿编订的(跟“诗三百”本子的编订者比,孔子或许认为自个儿的工作分量不够)。但是,他的弟子们可不替他谦虚,直接说:“这是我的老师孔夫子编得”。此外,也有学者认为《诗经》或许是周王朝的太师尹吉甫编定的。

关于《诗经》中的诗的作者,分歧不大;《风》多半是讲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讲他们的爱情婚姻、劳动生活,讲他们对统治者的愤恨(“风俗”、“风化”、“风喻”);当时,朝廷多半设有和后来的乐府相似的机关,乐府里的乐官(“行人”)听到这些民歌之后(“采风”),经过加工保留下来。为什么呢?在《鄘风·相鼠》里头讲:“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简单的讲就是:老鼠还有皮,人却没有道德!没有道德,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好!你瞧!押着“韵”地骂完您还底要您说他是个“文明人”。古时候,“学在官学”,老百姓他不识字,这种技术活他多半干不来呀!

《雅》部里的诗多半是当时的贵族写的;譬如《小雅》中有一篇叫《采薇》,讲得是西周懿王时一名出征猃狁(后来的匈奴)归来的战士的心情。那个时候,披甲打仗都是国人(贵族)的责任,这个战士肯定是个小贵族。

《颂》部里的诗都是祭祀时候的颂歌。《商颂》是宋国诸侯歌颂其先公先王的音乐。《国语· 鲁语下》记载闽马父的话:“当正考父校商之名颁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诗经》《商颂》五篇里就保留了这篇《那》;此外,其它的四篇也都是商人的颂歌。很可能《商颂》本来就是商朝时商人祭祖的乐歌,商的后裔宋国诸侯继续沿用;诗的作者很可能就是商朝时执行祭祀的某一任“贞人”。《周颂》和《鲁颂》都是周代的祭祖音乐,可能是由历代乐官(先天性盲人)所作。不过,《鲁颂》是歌颂鲁僖公(公元前659-608年在位)的颂歌,作曲时间当在那之后(怀疑作者为太史克,或某一篇作者为太史克)。

《诗经》中的诗的写作方法,西周时候的人总结为三类;《周礼· 春官· 大师》中说“大(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风、雅、颂单讲《诗经》中内容的分类;赋、比、兴是讲《诗经》中写作方法的分类。风、雅、颂和所谓“赋”、“比”、“兴”,合起来叫做“六义”。朱熹《诗传纲领》说:“赋者,直陈其事(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比者,以彼状此(以彼物比此物);兴者,托物兴词(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范处义《诗令补传》说:“铺陈其事者,赋也!取物为况者,比也;因感而兴者,兴也。”翻印成白话,可以这么表达:“赋是纯叙述法,比是纯比喻法,兴是半比半赋之法,前半用比、后半用赋。”。总之,“赋”就是直抒情意、直述人事; “比”是借物为比,喻其情事;“兴”是托物兴起,抒写情意。

《诗经》原先是一个娱乐作品——诗歌总集,但是“诗三百”这个版本里选取的诗都有较高的文学价值,换句话说也是一个优秀的文学作品选集。在官学里,《诗经》就逐渐变成了一个文学教范、文学读本。贵族子弟也把《诗经》当作一个教科书来用(就如同后世的人学写文章要看唐宋八大家和文选一样);极大的可能,孔子就是在官学里第一次接触到了“诗三百”的原始版本。

孔子自个也讲:“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不学《诗经》,在公共场合,您连话都不会讲了!春秋的时候,在外交场合,贵族们谈事情有时候并不直接讲;而是你引一段《诗经》里的诗,我回一段《诗经》里的诗,哑巴吃馄钝——心里有数,俗事雅办了!酒至半酣,大伙一块儿做诗,仿照《诗经》的体例,其乐也融融!所以啊,古人讲,一个人要成为君子,怎么做呢?——“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是从学《诗经》开始,再讲点儿礼仪、道德,如果再懂点音乐那就更好了(知《诗》《书》,懂《礼》《仪》)!所以汉朝人在定五经的次序的时候,也把《诗经》定成五经之首。

当然了,汉朝人也非常重视《诗经》。汉武帝死了之后,霍光(霍去病异母弟弟)辅政。在汉昭帝刘弗陵早夭之后,武帝之孙昌邑王被立为天子,但是很快就被废掉了。后来霍光做主选汉宣帝(戾太子之孙刘病已)做天子。霍光的奏议里头说,我们要立刘询(刘病已)为天子,并举了很多理由,其中有一条就是刘询会背《诗经》。由此可见,《诗经》已经成了汉代贵族的必读书、文化修养的代名词。

《诗经》除了文学价值之外,还有历史价值,也保存了许多史料。刚刚提到《诗经》中《颂》,《颂》部里的诗都是祭祀时的颂歌;话可以乱说,祖宗不能乱认。这些颂歌里保留了商人和周人对祖先的认识。前一段,谈到商的历史,有的河友引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就是《商颂· 玄鸟》中的原话。谈到夏朝是否存在,《商颂· 长发》讲:“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商颂·殷武》讲:“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皇矣》、《大明》等也反映了周部族起源、发展以及建国的情况(后稷出世直到武王灭商)。

《左传·隐公三年》里曾讲:“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庄姜怎么个美法呀?《左传》就不管了,一个“美”字了得。但是您可以去看《卫风·硕人》中怎样描写庄姜之美。这篇诗的第二章非常非常有名,现代汉语经常引用,是这样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豳风·七月》全诗共八章,大体按照春耕、蚕桑、收割、打猎、修缮房屋和年关祭祀的顺序,按月歌唱,平铺直叙一年四季适应不同节候的各种劳作,除了反映了上古时农夫在衣、食、住等方面的情况,也反映了当时的历法,所以有较大的史料价值。此外,社会上现在经常讲“七月流火”就来自于《豳风·七月》。

《诗经》对我们中国人的影响,实在是一个大文章,可以单独作一门学问。研究《诗经》的学者从古到今,难以尽数。但是他们所使用的《诗经》版本通常称作《毛诗》。

先秦的书籍,经过秦始皇禁书,散失很多(后来华夏的皇帝要点儿名誉的都不敢这么干了!)。不像《尚书》那样的专业书(历史书),《诗经》由于是口头传诵的诗集,而且又是文学的教范,民间保存量很大,所以能够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汉初传授《诗经》的共有四家,也就是四个学派:齐地之辕固生,鲁地之申培,燕地的韩婴,赵地的毛亨、毛苌,简称齐诗、鲁诗、韩诗、毛诗。齐、鲁、韩三家属于今文经学,是官方承认的正统学派,毛诗属古文经学,是民间学派。

辕固生这个人,有点神秘色彩,其诗特点是喜欢讲阴阳灾异,并提出《诗》有“五际”、“六情”等怪诞说法;大伙看过中央电视台的《汉武大帝》或许不陌生。里头那个得罪了老太太窦太后,不得不跟野猪火拼的博士就是他(不过片子里,景帝换成了刘彻,而辕固生则换成了卫绾)。申培,也称申公,山东曲阜人。汉文帝继位后,听说申培对《诗经》很有研究,遂拜为博士。申培为诗作传,号称鲁诗。他也是著名大臣赵绾、孔安国、周霸、夏宽、砀鲁、缪生、徐偃、庆忌等人的师傅,门下号称“为博士者十余人,为大夫、郞、掌故者以百数”。韩婴今北京地方人,也是汉文帝时候担任的博士,著有《韩诗内传》四卷和《韩诗外传》六卷。南宋以后,仅存《外传》。这三家,都是当时朝廷承认的主流学派,掌握了学术资源。但是,到东汉以后,“三家诗”逐渐衰落了。唯有毛亨、毛苌传授下来的《毛诗》盛行于世。

其实这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毛亨、毛苌(大毛公、小毛公)是孔子的弟子子夏一脉的真传;《毛诗》往往与先秦典籍相合,而且其训诂(补一)平实,准确、简明、便于传习。毛亨写过一本《毛诗故训传》,后来传给了侄子毛苌。从三国至唐代,学者们大都宗奉毛氏所著的《毛诗故训传》和大儒郑玄的注疏。

唐太宗时修《五经正义》,孔颖达也取《毛诗》、《郑笺》作注疏;《五经正义》汇集了魏、晋至隋代学者研究《诗经》的成果,是一部很有价值的著作,唐人讲《诗》也大都以它为本。宋朝时候,在《诗经》研究中,影响最大的是朱熹的《诗集传》,宋人诗说多以《诗集传》为宗,后来的几百年一直到明末都是朱熹学说占统治地位。但是,朱熹做学问主要在《四书章句集注》,《四书章句集注》后来也成为官定的必读注本和科举考试的依据。朱熹在五经中特别喜欢《诗经》和《易》,在这方面下的工夫也最大(其它的经书朱熹本人并未编写完整的注疏)。《诗集传》就是朱熹为《诗经》作的注本,全书原二十卷,后人并为八卷。

到了清朝,学风一变,言论也不是很自由了,学者们研究《诗经》的路子就跟朱熹不大一样了,他们注重考据、训诂,转回《毛诗》的那条路了。清代学者在考据、训诂方面也都取得较大的成绩(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篇》,陈奂的《诗毛氏传疏》,马瑞民的《毛诗传笺通释》)。同时,清代还有一派,如崔述、姚际恒、方土润等,他们能突破汉、宋诸家的旧说,提出许多较科学的看法。崔述的 《读风偶识》、姚际恒的《诗经通论》、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也都是有创新精神的书。胡适在谈到国学的时候给了一个书单,除了朱熹的《诗集传》外,也提到了姚际恒的《诗经通论》、陈奂的《诗毛氏传疏》和方玉润的《诗经原始》。

提到《诗经》,大伙通常会觉得比较古老,通常跟上古、先秦联系在一块儿;其实呀!《诗经》离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很近。文化人在一块聚会(譬如,北京、上海的河友们在一块聚会),大伙儿会说“附庸风雅”;以前,浙江电视台还有一个电视栏目叫“风雅钱塘”。前二年,白先勇先生自己掏钱排了一出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其中有一个段落是先生考问丫环的背诗情况(《闺塾》),小丫环背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喜欢金庸先生的作品的读者,也会经常看到《诗经》的存在;《鹿鼎记》里,韦小宝在丽春园里的大床上和众女“胡天胡帝”,这句话出自《诗经·鄘风·君子偕老》:“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喜欢琼瑶小说的河友大多数不会想到,“琼瑶”一词原本来自《诗经·卫风·木瓜》中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电影《天下无贼》中葛优扮演的“贼头”黎叔也是个文化人,因为他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话出自《诗经·王风·黍离》中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太多了!大伙有空儿注意一下吧!

补一、训,指用较通俗的话去解释某个字义;诂,指用当代的话去解释字的古义,或用普遍通行的话去解释方言的字义;训诂就是指解释古书中词句的意义。国学大家黄侃说:“训诂者,用语言解释语言之谓。”。训诂是一门专门性的工作,它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历代文献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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