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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四小名捕系列之从建国门炸到天安门 上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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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小名捕系列之从建国门炸到天安门 上

从建国门炸到天安门?谁呀这么大胆儿,就当年打傅作义也没在北京城里开仗吧,这炸法整个一视中国政府如无物么,一听就是造谣。

不幸的是,此事并非造谣。真炸,一夜间从建国门一路炸到天安门的,就是老尹带的一班公安干警,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警察?警察也没有满大街炸过来的道理阿,那还不得跟中央警卫团干起来?

老尹他们一路炸过来,是经过公安部批准的,中央警卫团管不着。

为了什么呢?

起因和京城的“丐帮” -- 职业乞丐有关。

当年,在国际大厦上班的时候,有时候会往友谊商店那边走去散步。一路上,总会碰到一些或体健貌端而丢了钱包,掉了身份证的不幸者,或虽然带着恶疾依然不弃不离拉人要钱的身残志坚者。对于我们这些周边常驻人口,他们慢慢也就熟悉,见你过来连眼皮都懒得抬。然而,一旦有陌生面孔,特别是老外或者外地人经过,那就会遭遇到蜂拥而上的“热情欢迎”,那手段言词绝对不是流浪记里三毛能比的。

他们便是每个大都市都少不了的职业盲流乞丐群落,这其中不乏通过这种“业务”发财致富的,经常有人议论某个乞丐破棉袄里装着几十万什么的。但这些人里大部分并不是以赚钱为目的,而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不过是混口饭吃,真要每个乞丐都能发大财就没那么多人去打工了。这些“盲流”群落有自己的地盘和头目,甚至还有生了孩子继续干这一行的“世家”。这种群落,从欧洲的吉普塞人到日本的浮浪人,世界哪个大都市都存在,而且无法禁绝。哪怕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北京的盲流群落依然按照自己的轨迹生存。

老尹对他们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他承认这些群落是犯罪的渊薮,特别是盲流部落出生的孩子,从小在缺乏人性的环境里长大,很多特别残忍的案件,都和他们有关;另一方面,他又对他们颇有同情 – 要饭又不是犯罪。特别是这些部落中颇有人可称藏龙卧虎。盲流群落中能人登峰造极的时代是文革前后,颇有遭到打击的教授,学者,将军衣食无着,流落街头,或者上京告状走进了这个群落。“现在的盲流可没那个素质了。”老尹感叹。

将军?

没错,盲流里的确有当过将军的。北京火车站一带“丐帮”的长老“钟老头”原来就是将军,正儿八经黄埔军校出身(这一点,老尹的记忆是黄埔军校,然而,这个“钟老头”死的时候超过了九十岁,所以大约和世纪同龄,这样,他如果加入黄埔军校,时间应该比较早,属于前几期的学员。而黄埔军校前几期学员中投日的极少,有“黄埔无汉奸”之说,所以我有些怀疑他可能属于保定军校而不是黄埔军校的学员,或许老尹是记忆有误。这需要我回去和老尹重新核对才可以知道了。) ,官至陆军少将。老尹曾亲自验看过他的身份,老头至死身上还带着历史证明文件。

不过这位钟少将算不上遭到迫害的,他落到这一步可说天道好还,此人是中国军人中的败类。

钟老头确实姓钟,早年在国民党军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抗战打响,他却主动率部投日,成了日军的得力鹰犬,曾大肆捕杀抗日军民,在制造无人区等惨案中“立功”,为伪政权提升为少将师长。(老尹只告诉我他姓钟而没有给我此人名字,熟悉黄埔军校的朋友或可一查,我下次回北京也可找老尹问清)抗战胜利后,钟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关押,共产党接管政权的时候他还在服刑。共产党和国民党对这类汉奸的态度没什么差别,于是接着关。等关完以后释放出来,钟老头的家人早已和他断绝了关系,财产也分文不存。没吃的,此人到北京上访要补助,一看这历史共产党没理他,意思让他回乡劳动。不会也不愿意去干体力活儿,钟少将落了个沦落北京街头乞讨的结局。

不过,因为他这个出身,钟老头竟然慢慢地在“丐帮”中混得风生水起,成了有人孝敬,有人拥戴的乞丐头儿。盲流了几十年,估计他也真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再给个什么工作人家干不干的还两说呢。

这个姓钟的“少将师长”最后老死在北京街头,年九十余,不过老尹不认为此人算盲流中的龙或者虎。“这个人人品不好,老混蛋。”老尹如是评价,至于如何人品不好,恕老萨卖个关子,后面再说。

谈起丐帮盲流这个话题,却是一次和老尹去办事,到了一家大医院的门口,老尹说你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 我跟这儿的院长“有仇”。

嗯?看看老尹这身子骨不像经常和大夫打交道嘛,能跟大夫有什么仇呢?

说了缘由,却是令人唏嘘。

一般今天社会,大伙儿谈起城管,警察,普遍感觉是管人的,甚至紫禁城都可以横着走,其实现实并非完全如此。以火车站这个地方来说,有人倒在那儿你管不管?老尹自言第一次接触死人就是类似情况,从天津来的一个旅客,突发急症倒在了北京站,拉到医院抢救无效,只好送太平间了。刚回到所里,领导给小尹领来一个如花似玉大姑娘 – 这是死者的女儿,你带她去看一看吧。

如花似玉大姑娘,美差阿。我说。

美差?老尹说后来把这大姑娘一棍子打趴下的心思都有。

敢情这位大姑娘感情特丰富,胆子却比兔子还小,一到太平间,抱着门框就不撒手了,冲着一溜儿冰柜用天津味儿的普通话边哭边喊 – “爹阿,爹阿…”怎么劝也不往里去。

那天看太平间的老头也是二百五,一听是那无主尸的家属,把钥匙往尹手里一塞 – X柜X号,你自己去吧。

人家不管了 – 废话,有你警察在这儿呢,我还用管么?

问题是他不知道这警察刚穿这身儿衣服没两天,还头一回见死人呢。

寒冬腊月的夜里,寒风嗖嗖的,这边是没领导没搭档没人指点没人壮胆十三不靠的年轻警察,那边是抱着门框不撒手哭的死去活来的家属。

你能怎么办?

家属自然不会体谅小尹的心情,估计换了我们中的哪个在旁边也不会体谅 – 你传着这身警服的人怎么会怕死尸呢?现在的老尹,当年的小尹只好自己应付这一切了。

自己去开停尸房,自己去打开尸体存放的冰柜,自己去把尸体给家属推过来确认,自己揭尸体脸上盖的白布。

当时还是真怕,咬着牙逼自己一步一步地做下来,还得给家属当主心骨 – 要让人家看出你警察还怕死尸以后还混不混了?

老尹没说当时的感受,但是从他描述的语气看,想哭的心思都有。

那是,从来没接触过死人的小尹触一下遗体冰凉的脸一哆嗦,回头一看得安抚号啕大哭的大姑娘又一身汗,折腾过来折腾过去这人要精神分裂的。

你爸爸的事儿,干吗这么折腾我啊?

要真当时把老尹折腾疯了,就没有后来火车站的“神眼小尹”一说了,那无疑是中国警界的一大遗憾。

警察这一行很多时候不单是管人的,还得救人。对盲流也是,送收容是一个责任,送医院也是一个责任。盲流里面高龄,体弱的很多,特别是冬天,你不管就要死人的。所以,老尹他们巡逻的时候,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看有没有需要抢救的盲流。

然而,警察也不是万能的,就说这个救人吧,它受到民政拨款经费的限制,抢救完了医院要向警察要钱的 – 那时候警察家属的药费单子还报不利落呢,这笔负担警察担起来十分吃力。

于是,很多时候警察就面临一个选择了 – 救回去,没法交待,不救,那也是一条人命!老尹就经常需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这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把它写下来。也许在人欲横流的社会中,这声对生命的叹息十分微弱,然而它确实曾经存在。

没钱,实在是个难题,总不能拿自己工资救人吧,就那么办了能救几个?老尹总有办法,他的招数损了点儿,但非常有效。

那就是拉了危急的盲流,开到某大医院的门口,悄悄一放就溜。

于是,医院就只好抢救去了。当然救活了盲流会告诉大夫,不是我要来,是警察叔叔把我扔你们这儿的。但医院没法找警察要钱 – 全北京那么多警察,你找谁要去呢?这时候警察一个比一个不讲理。

时间久了,多少人家也会弄明白是谁干的,老尹他们就换一家来扔,反正北京的好医院不止一家。

警察的经费有限,医院的经费也不是无限的阿,可以想象医院的人骂起来会有多难听。

不过,老尹也说了句对医院的评价 – 骂归骂,北京的大医院还真没有把人放在门口不救的,人家还是有医德。。。

萨不怀好意地问过那家医院的老人,问人家对老尹有没有印象 -- 反正,老尹都退休了医院也没法找他要钱的。

人家一愣 – 小尹阿,有印象,有印象,在我们院门口抓号贩子那个,大冬天的那号贩子一直打到光膀子,战斗力特强。。。

看来,大家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

哦,跑题太远了,拉回来吧,话说这盲流还需要炸么?有什么事儿去抓不就完了?又不是湘西的土匪,还要动兵器的。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外行了不是?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白天可以看到的盲流乞丐,和晚上露宿街头的相比,人数上根本不成正比,那么,这些人晚上到哪儿去了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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