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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戏迷史(三) -- 月色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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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戏迷史(三)

我家住在老城区,有不少“长升弄堂”式的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人烟稠密,东家阿婆西家大爷有不少的戏迷。也许是为了满足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需要,附近一个据说原来是百货公司仓库的大房子,被改造成了简陋的弄堂“戏院”,供请来的草台班子演出。大概四五百平方的一个大房间,一边用木板搭起一个戏台,戏台后面有一个小房间,正好作为演员们化妆间。虽然简陋,大房间中央还有不少木头柱子妨碍视线,可是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了。

不仅仅逢年过节,其实就算是平常的日子,那弄堂戏院里也隔三差五地就锣鼓喧天。这城区每片地区,总有一些“荡客”,也就是闲人,去组织这些活动。既不让自己太寂寞,又可以有点进帐:票价虽然便宜,可是钱是先要过他们的手的。

草台班子的演出,可以非常的有规有矩,也可以简陋至极。有规有矩的全副行头,布景化妆样样齐全,简陋的呢?可以连戏服也没有,就穿着家常衣服,素面朝天,台上甩甩手连水袖也虚拟。有时候手臂上搭两块白毛巾,用橡皮筋绑住,那也能体态风流台步端严了。

我爷爷那时候老了闲来无事,是个老戏迷,就爱逛戏院子。我那时候大概七八岁吧,常常跟着爷爷进戏院,坐在爷爷的膝盖上看戏。就在那个戏院里,我第一次登台出演!

那一回,演的是《秦湘莲》,我和爷爷早早就占领前排有利地形。戏都快开场了,锣鼓喧天中,“秦湘莲”突然出现在台角,蹲着对我爷爷招招手嘀嘀咕咕。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爷爷二话没说,一把就把我抱上了台。原来,秦湘莲说他们演“春妹”的小演员生病了,要借我用用!我挣扎着想回爷爷那儿去,无奈力不从心身不由己,很快就被拉进了后台。

那秦湘莲一边对我软语安慰,一边快手快脚地给我化妆。我本来就梳两个小丫髻,装扮起来十分方便:眉心点一颗朱砂痣,匀粉脸,抹红唇,再换上一套小戏服,就活脱脱一个小“春妹”了。

秦湘莲给我打扮的时候,戏班里一个比我大一些也高一些的女孩子一直在旁边指指点点,看她打扮,自然便是“冬哥”了。我们就是秦湘莲的一对儿女了。

打扮停当,秦湘莲指着“冬哥”跟我说:小妹,不用害怕,她做什么,你跟着做什么就行了。

就这样,我一路跟着“妈妈”、“哥哥”上京去找“爸爸”陈世美。秦湘莲一路哭哭啼啼,我和冬哥则跟着她求饭求水,或者种菜拔柴好像是给人家打工。呵呵,我到现在还记得拔柴的姿势呢。冬哥显然是久经沙场熟门熟路,动作干脆利落,我往好里说也只能说是亦步亦趋。奇怪的是,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我好像并不害怕,还偷眼悄悄找爷爷。近台处有个人在讲:她是我侄女呢,某某家的。。。看来是我家亲戚啊。

这一路的艰辛啊,我还清楚地记得:妈妈讨来了水,哥哥喝了妹妹喝。我那时候大概真有点渴了,接过哥哥递来的碗暗暗高兴,以为真有水喝呢,结果却是一只空碗。。。心里那个失望啊。幸亏,最热闹的“求吃”开始了。所谓“求吃”,就是秦湘莲实在过不下去了,带着一双儿女跪地乞讨,求过往行人施舍钱财。这其实也是过去梨园行的一个花招,提高演员收入的,据说很多戏,没有乞讨的也要硬塞进去。台下看戏的好心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妈们慈悲心发作,便会朝台上扔钱。真的是扔钱,一元两块的硬币,十元五元的纸币,都有,大多包在烟壳子里往上扔。

秦湘莲大放悲声,为求钱如雨下,声声苦来声声啼。我和冬哥跪在她身边帮捡钱,那可真是个力气活儿,有些烟壳子叠得太紧,要把它打开,再把里面的钱拿出来放一个小淘锣里,还真不是易事。我正低头向“钱”,紧张地帮“妈妈”点钱呢。忽然,不知是哪位大爷眼神不好,手失准头,竟把一个“钱包”扔到了我的额头上。那“钱包”一定是新烟壳子做的,还特别重,实在有点疼,我大叫一声“唉呀”,嘴一瘪,差点哭出声来。却发现台下哄堂大笑,泪眼朦胧中看见爷爷正做手势要我镇静呢,只好忍了!

就这样,一出戏下来,我没出什么大纰漏,顺利加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秦湘莲把我还给爷爷的时候,一个劲夸我聪明呢,把爷爷乐得哈哈笑,我也就忘了额头的疼。

回到家,我怎么也舍不得洗了脸上的妆,对了镜子照来照去臭美好半天。后来在妈妈勒令下,才依依不舍跟“春妹”告别。

几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彩霞满天。晚饭后我跟妈妈一起散步,遇到了附近一个老婆婆,她对妈妈说:“这就是你女儿啊?长这么大了啊?啊呀,我一直记得她小时候演戏的样子啊,真不错啊。我就说嘛,做过陈世美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一定会有出息的。。。”

那时候我深深自豪着:我这第一次的舞台生涯多么成功啊,十几年过去了,老婆婆竟然还记得!可见群众影响多么深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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