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和黎叔：青面兽东郭演武 -- 煮酒正熟

夜读水浒，觉得杨志大名府演武较艺一段有点儿意思。随手写来，博诸位一粲。

话说青面兽杨志东京卖刀，遇泼皮牛二横蛮纠缠，一时性起杀了牛二，自首后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大名府留守梁中书，乃当朝太师蔡京东窗快婿，与杨志彼此相识。当杨志把自己谋复原职，高俅不准，使尽钱财后卖宝刀、杀牛二等前情一一告禀之后，梁中书的反应是 ---大喜。(！！ ？？) 然后命令当厅开枷，留杨志在厅前听用。读到这里颇感诧异：杨志叙述自己的倒霉事儿，小梁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也不象是幸灾乐祸啊，您看他后来待杨志蛮好的嘛。难道是杨志相貌出众颇得小梁欣赏？也不对啊，原文此处只字未提杨志相貌如何；另外这杨志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也不象是那种因貌得福之人啊。难道小梁偏好这口儿？咱接著往下读哈。

杨志在梁府住了一段之后，小梁看杨志殷勤谨慎，就有心抬举他做个军中副牌。这个副牌是个什么官儿呢？在下另有一文专门研究水浒中的军职，这里就省却推敲过程，直接把结论搬上来：这个“军中副牌”的正式名称是副牌军，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副连长。正牌军自然是正连长。正牌军再往上，依次是校尉、牙将、统领使、正制使、团练使、指挥使，大致分别对应于副营、正营、副团、正团、正旅、副军或正军。后面出场的李成、闻达那个兵马都监，大致相当于少将正师。

小梁主意已定，也没跟杨志通气儿，直接传下号令要众将士来日东郭教场演武试艺。等都布置好了，到了晚上，才跟杨志说起这码事，还问杨志武艺如何。杨志就说自己武举出身，武艺精熟，蒙恩相抬举，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云云。

次日天晓，梁中书带著杨志前遮后拥地来至东郭教场时，大名府众将校军卒已尽皆到齐。众军为首之人是两个兵马都监，一个是李天王李成，一个是闻大刀闻达。书中介绍说两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小梁也没怎么废话，直接唤副牌军周谨出阵演武。周谨演武之后小梁点手叫出杨志，问他敢不敢与周谨比武，并告诉杨志若比武取胜，周谨那个副牌军之职就是他的了。(注意小梁可并没让杨志演武。) 杨志自然是领命准备下场比武。这里有个细节可以注意一下：当杨志装束停当之后，周谨的反应是 ---

这个细节下文会有分析。

接下来简段节说，在一场去掉枪头、用毡片包裹然后蘸石灰的模拟单挑之中，杨志以压倒优势取胜。梁中书大喜，正待让杨志接替周谨之职，却遭李成出面拦阻。李天王说周谨虽枪法生疏但弓马熟闲，应该让二人再比一阵马术加箭术。小梁很痛快地应允了。在紧接著的马术箭术较艺中，杨志再次轻松胜出，并且手下留情，只射中了周谨左肩。小梁再次大喜，下令让杨志接替副牌军之职，孰料半路杀出急先锋 --- 周谨的师父、正牌军索超出列拦阻，说杨志如若胜得自己掌中大斧，也别什么副牌军了，直接接替自己正牌军算了。李成闻讯后迅速表态，支持杨、索交锋比武。

按下杨志、索超单挑不表，我们来看一下这次教场演武的背景和内幕。

梁中书出场之时，书中介绍说：

按在下那个水浒军职分析，梁中书这个大名府留守之职，大致相当于省长兼大军区司令员，上将或大将军衔。但从一系列细节中，小梁的威权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比如周谨明明看到杨志是梁中书要提拔的人，却仍出语辱骂杨志，这虽然表明周谨脑子里缺根弦儿，是个混人，但隐约也可看出小梁在下级军官心目中威权实在有限；再比如索超，以区区连级身份，居然也敢硬生生拦阻省长兼军区司令的意志，更遑论李成两次三番的阻挠了。可见，梁中书虽对大名府军武拥有法定权力，其实际有效的威权却远未建立起来，慢说对大名府军马的节度如臂使指了，就连提拔个把心腹做下级军官这么点小事，下面儿都层层阻挠。

小梁欲提拔心腹却屡遭大名府军各级将校的阻挠，这一点如果您对照说唐第八回“叔宝神箭射双雕　伍魁妒贤成大隙”来看，相信会更有体会 --- 看看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那干兄弟对罗艺提拔秦琼是怎么个态度。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表面来看是小梁到任不久，尚无时间机会渗透进军队系统并树立自己的威权，如果往深了说，则与北宋重文抑武、文官领军的国策有关。水浒作者有意无意地带出了这层意思而已。这方面，正史中欧阳修、文彦博等人对狄青既欣赏敬重又排挤迫害的事实，令人可发一叹。北宋虽也出过范仲淹、沈括等个别有才能的文官将领，但整体上，武将长年征战、军功卓著，晋身却不如科考进士还要受到压抑排斥的现实，以及文官领军的国策，都令北宋军中 下层将士与方面将领之间长期存在隔阂，最终结果就是北宋在长期的民族战争中处于明显劣势。水浒中李成等北军将领对梁中书这位空降而来的北军统帅暗中抵制这个情节，以及后文清风寨武知寨花荣与正知寨文官刘高之间的冲突，都应该是对这一史实的某种表现。

扯远了，拉回来。咱们就水浒聊水浒，推测结论是：小梁到任不久，尚无暇插手军队系统。

那位说了，你怎么知道小梁到任不久啊？这个是根据小梁后来跟夫人的谈话推测出来的。梁中书说起为老泰山蔡京准备生辰纲一事时，只提到上年生辰纲被贼人劫去，却没有提上上年。据此推知小梁被空降为大名府省长兼军区司令，不过一年半左右时间而已。另外小梁是科考起身，又托庇于蔡京，在文官系统中可谓如鱼得水，但于军队系统则素无渊源，所以一时无法有效掌控大名府军队系统，也是顺理成章的。小梁急于插手军队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这才有了见杨志之后的“大喜”。

这个“大喜”，大致有两方面原因。其一，小梁既然对杨志这个从前的殿司制使有印象，那多半是其武艺才干较为出众使然，而且杨志还在军队系统中混过，这些对小梁插手大名府军都有助益。其二，根据水浒的描述，北宋朝廷中蔡、高、杨、童四大奸臣虽狼狈为奸，但彼此还是各成系统的。其中宿臣蔡京树大根深，新贵高俅亦是炙手可热，此二人在狼狈为奸的同时也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这就是小梁听到杨志那一串倒霉事才会大喜的背景原因 --- 高俅那条道儿你是彻底走不通了，还是死心塌地跟着我和太师吧，不会亏待你的。

要知道，主子和奴才之间也是个双向选择的关系。奴才找到权重势大又肯收用自己的主子固然极难，主子要找到有才能又可长久驱使的奴才也是颇为不易。

小梁在未与杨志打招呼的情况下就安排下次日的教场演武，表面来看似乎小梁失之草率急躁，实则未必。这个要与小梁的一贯处事风格，小梁对杨志武艺才干的了解，以及小梁为杨志挑选的对手，结合在一起来看。

从水浒所有相关情节来看，梁中书和他那位蔡夫人，都属于精于计算、细致谨慎之人，所以按常理度之，小梁多半事前做了相当算度安排，基本胸有成竹了，才着手安排这场比武的。以某观之，小梁这个算度包括三个方面，一方面是他对杨志的武艺才能比较了解也比较有信心，一方面是他为杨志晋身做了一个颇为低调现实的安排 --- 军阶较低的副牌军(副连长)，第三个方面呢，就是他为杨志精心挑选了一个对手。从水浒中的描写可以看到，这位周谨不仅枪法生疏、弓马平平，为人也远不够精明老练 --- 杨志是小梁随身带来的人，而且小梁明说要抬举他，居然还敢当面辱骂杨志；另外周谨与军中高层大佬亦无渊源 --- 真正罩著他的那位急先锋索超，不过一区区正牌军而已。这样一位无能、无才，又无势的人，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对手人选了，既能确保杨志击败他，又不会在击败他之后接替其职时遭遇太大阻力。梁中书事前调查之细致，算度之老到，可见一斑。所以，小梁在没跟杨志通气的情况下就安排下次日的比武，不仅不能让我们得出小梁办事毛躁的结论，反而让我们感到其周全稳健的行事风格，以及对自身判断算度的自信和果断等素质。

再说两句小梁对杨志晋身的安排。我以为，小梁此举带有短期和长期两番意味。短期来看，小梁府中一些私事需要得到大名府军武资源的有效帮助，首当其冲的就是后文提到的护送生辰纲一事，当然肯定还会有其他方面的事。因此小梁需要一位有才干的心腹进入军界，以解燃眉之急。长期来看，军内布下一个眼线，对小梁及时把握军中动态、以及扩大小梁在军中的影响力，都颇多助益，而且有了第一个棋子，日后布下更多眼线也就更为容易。因此抬举杨志做军中副牌，属於小梁全面介入并操控军队这一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一笔。既然如此关键，就务须成功，将晋身军阶设定为下级武将副牌军，可以减少来自军中宿将的阻力，提高成功概率。

但小梁这些算度，又岂能逃过北军宿将李成的法眼？所以才有了周谨比枪完败后李成要求再比弓马的阻挠。估计周谨的弓马确实比枪法更拿得出手一些。小梁对来自闻达和李成的两次进言，回答都是一句“言之极当”，对闻达那个安全性建议小梁自然毫无异议，而对李成要求加赛弓马的提议，小梁虽内心不快，却绝不挂相，一派尽在掌握的风范，表现出了一个政界人物的基本素质。

要说小梁唯一没能算到的，就是这位索正牌。杨志轻松取胜周瑾之后，李成并无更好办法阻挠小梁往军队搀砂子。可半路上杀出个急先锋，却让李成颇有峰回路转之幸。索超见小弟出乖露丑又被革除军职，面皮老大下不来，一怒之下要与杨志争个上下高低。需要说明的是，索超就一愣头青，指望他有政治头脑，还不如指望李逵明白风花雪月呢。李成乃北军宿将，武艺精通又掌军多年，多半知道索超武力很猛。如果索超能一斧剁翻这贼配军，小梁插手军队的计划就得泡汤。所以李成竭力支持索、杨比武。

所以说，索超的出场叫阵，并不在小梁事前的算度之内。不过事已至此，也是箭在弦上，小梁只好寄希望于杨志再次取胜。不过小梁事前的调查功课没有白做，他比较清楚这位急先锋的实力，所以将自己的战马和披挂均借予杨志，并反复叮嘱小心在意。

李成也意识到这是成功阻挠小梁计划的最后机会了，所以也借良驹于索超并亲自打气。李成话里的“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云云，恰恰表现出李成与大名府军队系统渊源和感情之深，殊非小梁可比。

杨志、索超二人，正是在这样两股政治势力的暗中较量中，登场单挑的。

单挑的结果是，两人五十余合战成平手。但杨志刺配千里，远途劳乏，才歇了没几天就下场比武，又先与周瑾交锋四五十合复走马比箭，索超则神完气足更兼主场作战，居然占不到丝毫便宜；而且杨志使枪，索超操斧，前者更利久战，索超前50合都讨不到便宜的话，越往后打，越没胜算。大刀闻达亦不忍二虎伤一，火急鸣金，二人各收军器，不在话下。

至此，小梁在这场暗中较量中完全达到目的。而此时，李、闻二人的应对，则再次表现出官场老手的狡黠和老道 --- 二人一同向小梁保荐杨索二将为提辖，大致相当于正团，比事先小梁为杨志拟定的副牌军高出两级半。这样做，既收到收买索超之效(索超也提了两级)，也有向小梁发出妥协合作信号之意，同时也为今后与杨志可能的合作打下个基础。

此后事件的发展，表面上看对小梁颇为不利 --- 生辰纲再次遭劫，杨志畏罪潜逃，小梁失去了一个得力心腹。但是凭借教场比武的这番暗中较量，加上此后的其他较量，小梁与李成等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技巧和力量。另外，双方毕竟在政治利益上的相同点大于不同点，所以，双方的关系是妥协与合作为主，间杂著不露痕迹、不伤和气的试探与较量。水浒后面的章节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面对来自梁山军的威胁时，梁中书与李成、闻达之间的关系还是颇多信赖和忠诚的。因此，既不能忽略双方存在利益冲突这一节，更不能放大这种冲突，而无视双方相互合作倚重的大格局。

三言两语点评一下几个人物。关于小梁，前文说的很多了。这里只想补充两点。小梁待下属和平民还是比较仁厚的。从周谨、索超，和李成对他颇多不敬的表现上来看，小梁不属于那种心狠手辣之辈，风格偏软，属于比较好侍候甚至可以偶尔欺负一把的那种上司。教场比武后百姓与小梁的那番对话，也可看出这个梁中书颇有亲民的一面，官方形像相当不错。(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马英九... 暴汗一个先) 后来梁山攻破大名府，滥杀滥抢，令大名府黎民百姓伤损近半，如果不是铁臂膊蔡福说情，恐怕是要屠掉大半个城的。梁山攻陷城池庄寨无算，他处皆知体恤百姓，唯在大名府大开杀戒，我个人感觉与大名府百姓对梁中书的拥戴不无关系。小梁的另一优点是不残忍、不嗜杀。后面章节中面对石秀的痛骂却未予加刑，也没有急于处死卢俊义和石秀，虽有其他因素，但小梁性情平和、不任性、不嗜杀的特点恐怕更为关键。

杨志和闻达都有宅心仁厚的一面。杨志同周瑾比试弓马之时，想到的是“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而不是“伤了他性命，恩相及众将面上须不好看”。在滥杀嗜血如家常便饭甚至颇为时尚的梁山豪杰之中，杨志从未滥杀一人。闻达这个人也挺有意思，身为北军宿将，却极为关心他人性命伤损问题，杨志与周谨比试枪法，他忧虑比武造成的伤损于军中不利，提出了那个安全的模拟比试方法；后来杨志与索超单挑至间深里，闻大刀再生爱才惜将之心，慌忙招呼旗牌官拿著令字旗来与二将解分。闻达于小梁和李成之间的暗中较量似乎并不很敏感在意。这样一个好好先生，与李成那种精明算计的性格，倒是一对完美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