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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青春祭》:“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 --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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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青春祭》:“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

“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

看到这句话、还点开这个帖子的,某猜大约可以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也许是因为讶异:“影音书画”里怎么做起了果酱?

没错没错,这不是一个关于如何做果酱的帖子,这里写的是有关一个人一群人或者所有人都会想念的那一口“果酱”,最是那一口甜甜酸酸的果酱哟。

另一部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触动了那么一点遥远的记忆……

没错没错,就是它,就是它。

“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哦 妈妈/哦 妈妈/哦 妈妈妈妈/你说 妈妈妈妈/别忧伤/在那早晨的篱笆上/有一个甜甜的红太阳/太阳,太阳/妈妈,妈妈”

也许这是一个陌生的旋律,也许这就是偶尔在耳边飘过、却总也抓不住的几个音符,这一回就让它静静地、静静地在这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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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吗?就是傣家山寨里的那一座竹楼,女知青李纯在昏黄的油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轻轻吟唱的那首歌。

摇摇曳曳的光影里,一脸皱纹、欢喜而慈祥地看着李纯的伢(傣语:老奶奶),拿着烟斗、抬眼笑笑的大爹、欣欣然听着李纯吟唱的大哥。

还有安虎,那个平日里欢欢喜喜地坐在大水牛背上的小孩子:“耶弄(傣语:大姐姐)想家了。”

这是我国第四代电影人女导演张暖忻1985年的作品《青春祭》里的最动某心的那个片断。

据说我国电影人是以电影学院78级那几个名字而得以分代的。

78级诞生的第五代,80年代中期便崭露峥嵘、纵横四海。

66年前就有作品问鼎的第三代,到了80年代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春天。

而张暖忻所属的第四代,在出校门十多年后的80年代才终于有了独立执掌镜头的机会。

于是80年代成就了中国电影百年里辉煌与多元的年代。

《青春祭》也许只是似锦繁花里、小小小小的一朵。

具体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张暖忻还有《青春祭》,已经想不清楚了。

某成长的时候,那个白衣胜雪的年代已经轰轰烈烈却又悄然无声地过去很久很久了。

说起来看到第一部张暖忻作品的时候,是在昌平南口夏夜的大操场上。

《南中国1994》,当时的一位当红男主持人扮演外资(合资?)企业的工会主席,夹在资方、劳方、我政府间进退维谷。

故事已经基本上完全记不住了,只记得当时操场上顽强到底的嘘声和哄笑。

后来知道,这部“主旋律”的电影本是张暖忻涉入社会议题的一次尝试,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也是张暖忻最后的尝试。

1995年5月,不满55岁的张暖忻病逝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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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这是2005年张暖忻电影回顾展的招贴画。

是张暖忻1990年拍摄《北京你早》时的工作照。

在一个百无聊赖、天天跟踪电影频道的寒假,看到了《北京,你早》,看着胖姑娘马晓晴气势汹汹地拎着一大袋倒来的衣服、在自己当年做售票员被人欺负的那一辆公共汽车上、跟站在自己当年位置上的售票员吵架。

于是想,还是应该把张暖忻的东西找来看看。

这些年过去了,让张暖忻获得盛赞的《沙鸥》依然还没看到,《青春祭》也是两年前才偶然从学校图书馆翻了出来。

“伤痕文学”兴盛之时,某大约刚刚可以看大段大段的文字,于是莫名其妙读了许多这样不合年龄的东西。

现在想想,某后来没有往“文学女青年”道路上努力,多少与那一段的阅读有些干系。

那样的文字,那样的岁月,那样悲壮惨烈的青春。

后来,有机会读到王二的时候,某大约刚刚开始学习思考。

同样的岁月,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文字,那样戏谑压抑的青春。

于是有些时候,忍不住会想:那个时候有没有稍微“正常”一点的青春。

也许这就是看《青春祭》的理由。当然,这是某看完以后才有的领悟。

《青春祭》的故事说起来实在是简单得有些单薄,一个可以写就裴晓芸(《今夜有暴风雪》)也差不多可以写就陈清扬(《黄金时代》)的故事。

云南山寨里来了女知青李纯,一个在学校时会把收到的情书交给老师的、习惯穿灰衣服的、家庭背景有点复杂的小姑娘。

妈妈给她的信里总是说:“爸爸回家没有希望,你千万不能再出事。”而老师的信里又写着:“不要忘记了功课,有空复习复习。”

只是这些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发生在远方的属于那个城市姑娘的故事。

山寨里的李纯,学着做农活,也终于明白了“夯里”(傣语:漂亮)的“小普少”(傣语:小姑娘)每天可以多得两个工分。

然后穿上筒裙、系上长穗围腰带的李纯,在街里的邮局认识了别个山寨的男知青任佳。李纯说,这是从取下红领巾起,第一个和她离得这么近的男孩子。

另外,李纯也开始适应家里大哥匆促打量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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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家“小普少”女知青李纯。

应该是当年《大众电影》的封面吧。不晓得是不是河里哪位老大当年的珍藏。

这一半的故事是山寨对李纯的启蒙,是山寨教会了李纯真正地去生活。

而另一半的故事则是李纯对山寨的拯救,一个关于现代文明的寓言。

电影里,李纯凭着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挽救了差点被巫医耽误的放牛娃安虎。

小说里,李纯一家一家地发放防止疟疾的药丸,疟疾的蔓延止住了,过量服药的危险也没有再发生。

一个在山寨获得“重生”的小姑娘使山寨获得了“重生”。

如果这个电影要讲的只是这个故事,那么某想这只会是一个近乎无聊的故事。

当然,这个故事的俗套事实上并未就此止步。

后面家里的大哥和任佳因为李纯打了一架,李纯只好搬到别处的小学校。

然后因为考大学,任佳和李纯吵了一架。

然后家里的伢因为“丢了孙媳妇”去世了。

然后任佳因为泥石流永远地留在了山寨。

如果张暖忻要把《青春祭》拍成一个故事的话,顶多这也就是一个平庸的故事。

不及裴晓芸悲壮,不如陈清扬恣意。

幸好张暖忻没有企图拍一个故事,于是有了这个散文诗一般的《青春祭》。

是的,我们也有导演可以拍出优美的叙事散文诗。

电影以李纯的旁白为主线,观者仿佛只是跟随她重新去检视那一个个不是为了故事而存在的片断。

家里八十岁的伢,象一棵枯干的老树,穿一身黑布裙,李纯说她想起了童话里的老巫婆。

有一次,李纯看见伢站在院子里,用手摩娑着阳光里的一件花衬衫,珍爱地看了又看。

还有熙熙攘攘的街上,那一面装着一扇布帘的小镜子。傣家的小普少们排着队,在镜子前照照自己的筒裙,拢拢自己的头发。

还有夕阳里,坐在竹楼外边看书的李纯,看牛的哑巴布比抱歉地笑笑,修补被大水牛撞坏的竹篱笆,一旁是那头闯了祸的沉默的大水牛。

当然,还有妈妈做果酱的这首歌。

影片里李纯吟唱的片断,导演似乎特意避免了清晰地配唱。

于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几乎迷醉于其中的旋律的时候,只清晰地听到了这句:“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

于是凭着这一句google出了歌词、mp3,还有关于这首歌的故事。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与故事无关的插曲。

也许我们可以假装相信这是李纯童年时在城里喜欢的歌谣。

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还是做不了果酱

没关系,妈妈,咱们明天早晨从篱笆上摘下太阳做果酱,甜甜的红红的。

这是一个孩子的傻话,然而其中的童趣却可以打动每一个有过童年的人。

当然还有那浅吟低唱、婉转回环的旋律。

仔细地说起来这还真可以说是一首80年代的标志歌曲。

作词的是当年频频激动许多人的诗人——顾城。

作曲的是刘索拉和瞿小松。

老实说,某从来就是音乐的门外汉,得益于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音乐爱好者,于是总能听一耳朵两耳朵。所以,对刘索拉这个名字比瞿小松要熟,因为《你别无选择》在某上大学的似乎依然还属于私下流传的“必读书目”。

虽然据说瞿小松就是《你别无选择》中某一位“大才子”的原型。

大约也马马虎虎可以判断此二人多少可以作为那个年代的代表人物吧。

对了,演唱中的男声也是瞿小松,女声是吴静。呵呵,据说当年《西游记》里有两首女声歌曲也是吴静演唱。一首是“怎比我枝头春意闹”,还有一首就是那个“悄悄问圣僧”。

哈哈哈,多嘴一句,以免争执。只谈八十年代啊,他们最好的年代。

呵呵,这也许又是一个插曲超越电影的例子。

会喜欢《青春祭》的人也许不多,不过,喜欢《青春祭》的,某想一定会喜欢这首歌。不喜欢《青春祭》的人里头,也会有人喜欢这首歌。

呵呵,某喜欢这首歌,也喜欢《青春祭》。

喜欢这首歌,因为它好听。

喜欢《青春祭》,因为它好看,因为它记录了一段“正常”、美丽、又有点忧伤的、浅吟低唱的青春,即使在不一样的岁月。

写这个东西,是因为今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9月的黄昏。在灰砖红顶、绿荫丛丛间,三个女孩并肩从夕阳里走出,唱着一首悠扬的歌。

唱的是什么早已经忘记,只记得第一次走进校园的那个小姑娘惶惶不安而又艳羡地看她们走过。

是为纪念。

又:《青春祭》改编自张曼菱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全本看这里

匆匆读过,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作品。有些故事完全是“伤痕文学”的平淡,有些故事却有超越“伤痕叙事”和“王二叙事”的优美,比如“生命”的开篇,还有被改作《青春祭》的“云”。

再又:分享故事一个。说是当年,《青春祭》在北大首映的时候,小说作者张曼菱一身紫红旗袍、手上一紫红手袋,而张暖忻却是白衬衣、牛仔裤。呵呵,说起来还是做女生比较好,可以紫红旗袍,也可以白衬衣牛仔裤。

关键词(Tags): #青春祭#张暖忻#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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