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猫的衣食住行】食 -------- 素猫传奇 -- 好猫如诗

素猫传奇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吃素，而且是纯粹的素食主义者。

关于我吃素的历史，俺娘告诉俺，自打出娘胎的那一天起，我就拒绝一切肉食，而且一吃就吐。老人们管这种人叫做“胎里素”。在英语里面有一个相似的词，那就是Vegan，意思是比Vegetarian 还要Vegetarian，人家Vegetarian可以是为了健康观念或者某种信仰，强忍着不去吃肉，而Vegan则是彻底的反对肉类，从心理和生理上对肉食敬而远之。而且肉食的概念不仅仅限于普通的牛羊猪肉，还包括一切家禽、鱼虾、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从某种意义上讲，vegan的苦修是从前世带来的，我们比僧侣更加严格。

不知道吃素基因是不是遗传，不过我的父母都是食肉的，但我的姐姐和舅舅都曾经是vegan。不过他们后来都多多少少的有些变节，成为档次低一级的Vegetarian, 或者干脆腐化为肉食动物，只有我还在骄傲的守着食素的传统。

小时候，每当过年过节，或者是盛大的宴会，老人们总会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叹息着说，这孩子没福啊。别人吃肉，他吃青菜。其实我一点也不羡慕别人。但是前辈们为了把我从水深火热解救出来，想了很多办法。后来送我去了幼儿园，因为那里的孩子们都吃统一的伙食，当然也有肉。记得刚刚上幼儿园不久，班上的午饭是肉包子，别的小朋友的吃了，只有我，肚子再饿也不肯吃。为了不让老师发现，我想了一个非常绝妙的主意，我认为那是超出了我那幼小的智慧的。我偷偷的把肉包子坐在了屁股底下。还抹了抹嘴，让老师和同学都相信我已经吃饱了。

不幸的是，这个小动作被别的小朋友发现了，她还举手报告：阿姨，好猫不吃包子，还把包子坐在屁股下面！

那个阿姨很高大，从来也不笑，其实事实上她是很喜欢笑的，但是我总觉得她笑起来像是在哭。后来，觉得她真得有点像白雪公主中那个逼小姑娘吃毒苹果的后妈。

于是阿姨很威严的走了过来：好猫，从板凳上站起来！

… …

好猫，阿姨教你站起来！

… …

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因为我做了一个令老师们惊叹终生的举动，我自己也为我的勇敢行为深深地感到自豪。后来，大人们还往往津津乐道的提起我的这件往事。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要么随波逐流，要么严守清规。事实上，我想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以至于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经常从梦中笑醒。

当时的情形是，阿姨向我喊到第108声时，她那个愤怒的大巴掌里我的小脸只有0.01厘米，但是我知道，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巴掌的主人会彻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我作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我的决定是：做一个听阿姨话的好孩子。于是我以最坚决的态度站了起来，就是…， 就是手里还端着那个小板凳，板凳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屁股，中间紧紧地夹着那个倒霉的包子。

后来我就不记得了，因为当时真得很乱，很多人在大声喊，我的周围都是人影，老师们不知道在大声地争论什么，其他的小朋友在很努力的哭，我的周围出现了很多只手，有的抓在我的小手上，有的扯着板凳腿，让我仿佛一下子成了世界的中心，而这个中心的中心，是一个可怜的包子。其他的我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等到我再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个稀烂的包子就在阿姨的办公桌上，旁边站着我的爸爸妈妈。

那一年我四岁。后来，我就离开了幼儿园，家里人也不让我吃肉了。

日子慢悠悠的过去，我每天在西北的大太阳底下闲逛，找野孩子打架，要不就看老乡的娃子放羊。中午饿了，就回家吃父母留下的凉馒头。转眼该上学了，我回到了北京，年复一年，学校的岁月可就过得快多了。其实作一只素猫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说后来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是班里最苗条的学生，惹得女生们在后面羡慕的说：你看人家好猫！

随着腰围逐渐地加大，我不再是大家羡慕的对象。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在这以后，我曾经两次努力试图改变自己，锻炼自己成为肉食动物。第一次是在工作以后，那时候我刚刚从医院辞职，到一家公司作市场人员。每天跟着老板奔波在灯红酒绿的社会上，觥筹交错之间，每次看着一枚枚的糖衣炮弹向我呼啸着飞来，我是多么希望能够成为腐败的牺牲品啊。但是三年过去了，我已经从最低的销售员做到了公司的副总裁，饭桌上仍然守着我钟爱的那一叠青菜豆腐。每到这时，老板总是向我无可奈何的瞪上一眼。

那时候我的项目几乎垄断了中国的血液制品包装市场。全国所有血液制品公司的领导，都知道了北京有一个不吃肉的好猫。每次出差，客户们总记得为我摆上一座素席，三年里，我吃过成都文殊院的素斋，那里的素烧鱼中竟然掺了半寸长小虾，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不过寸的小虾小蟹都算是素斋。我还吃过上海的功德林，那比北京的功德林更加味道醇厚。还有杭州灵隐寺的素席，素烧十八罗汉是我见过最地道的。每当让客户陪着我一起吃素，推杯换盏中，倒让这充满杀气的商场上，平添了几分厚厚的人情味。

后来就有了猫嫂了。

猫嫂的ID叫茉莉猫，原因是当时我家里养了一只猫，随我，有时候也爱吃两口素斋。像玉米，白薯，酵母片，这三样是猫的素三宝。我敢打赌，天下所有的猫都喜欢这三样素斋，如果你家的猫见了这三样美食不感兴趣，我可以输给你一块钱。可是除了这三宝，我家的那个猫猫总喜欢吃一些稀奇古怪的素菜，比如说他消化不良的时候，就会自己去找一棵草吃，或者去啃墙角的笤帚苗。夏天到了，有的时候他会把我家的亚麻凉席撕破了尝鲜。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在舔一块别人落在地上的冰棍儿。

猫嫂喜欢茉莉，还是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猫嫂把一盆小茉莉送给我做礼物，结果这含苞的茉莉立刻成了素猫最新的美味，我还记得我们抱着那盆光秃秃的茉莉，看着素猫哭笑不得的情景。很多年后，当猫嫂为自己构思网络ID时，偶然想起了这只神奇的猫，茉莉猫也就成了她的代号。

茉莉猫和我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搞医学基础研究，结婚不久，拿了国外的邀请就出国了。这一分开就是将近两年，每次我给她打电话，她总是说我很好，吃得香睡得稳，千万不要担心。后来我知道，这些都是骗我放心。因为那个时候猫嫂在国外，烹饪手段本来就不高，又懒得一个人做饭，总是能凑合便凑和，炖上一锅肉，放在冰箱里能吃一个星期。等到我出国的时候，瘦了很多的猫嫂抖抖的站在机场接我，活像当年那只会啃茉莉的素猫，让人想起杜甫的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可惜这时得我心疼得几乎掉下眼泪来，什么诗情画意都没有了。那时候我刚刚出国，前途事业都无暇多想，第一件事就是先卷起袖子，拿起当年在大学自己开小灶的精神，什么山八珍、银丝卷、陕西的热油泼面，甘肃的面筋凉皮，确保顿顿翻新，一星期内绝不重复，直把茉莉猫吃得眉花眼笑，旁边人看得又羡又妒。

两个月过去了，茉莉猫的体重见涨，脾气也见涨。每天嘟着嘴向我要肉吃。我那时候做饭正累，心情烦躁，吵架自然开始了。我说我辛辛苦苦的做饭烧菜每天烟熏火燎疲惫不堪挥汗如雨奋力拼搏，日子久了免不了腰酸腿疼体形肥胖说不定还会落下糖尿哮喘终身遗憾，为的就是你红颜常驻笑脸常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虽说不能算英雄无悔英雄无泪至少也要心存感激说一声理解万岁，怎么你说不吃就不吃说翻脸就翻脸闹鸡闹鸭闹鱼闹肉闹天闹地我不怕，你爱翻脸就翻脸不爱吃就别吃我自斟自饮我行我素我吃你看你饿死活该。茉莉猫说每天青菜豆腐吃腻乐没有肉吃嘴馋乐跟着你算倒霉乐算啦算啦不过乐。

那个阶段我们经常吵架，为的都是生活习惯上的小差距，最后总要归结到我的吃素行为上。两不相让。半年的光景就这样在硝烟里和锅铲声中匆匆度过。有时候吵急了，我们还会隔着桌子伸着爪互相威胁。

毕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几次交锋后，我还是乖乖的签下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1，以最诚恳的态度赔礼道歉。2，以后负责做饭，终生不得有怨言。3，每星期吃三次肉，逐渐习惯肉类的美味，过渡成为真正的肉食动物。

大地终于恢复了宁静与和平，我家的晚餐又在其乐融融的二人世界中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境界。猫儿们总是在浓浓的肉香中找到幸福的真谛。这是我的第二次吃肉尝试。

幸福的高潮总是这样开始的：在柔和的灯光和深情的音乐的背景下，我们的晚餐开始了。老婆风情万种的夹起一块肉，放入我的口中，我怀着8分的感激10分的敬意12分的爱慕去咀嚼，去体会，然后用宗教般的虔诚把这上天的美食去消化成力量，在肉食的作用下，一股暖流从我心中升起，然后化成对家庭的责任，化成对妻子的热爱，化成对生活的决心。这时候我看见茉莉猫在温暖的看着我，我觉得我真是幸福极了。

然后… …

然后，从灵魂深处会涌上来一阵烦恶，这时候我会以光速冲到洗手间，顺便偷偷用手指探一下喉咙深处，就会有一声巨大的声音和一阵最强烈的呕吐。我敢说，这呕吐肯定是那块该死的肉在作怪，因为我妈妈说过，我从生下来就不吃肉。这时候的茉莉猫会匆匆赶来为我捶背端水，这样的仪式要持续好几分钟，然后茉莉猫会看着我通红的脸颊说，没关系吧难受不难受坐下歇会再吃一点饭。我会说没有关系是我做的不好吃谁让我天生是素猫都是我的不好我不配吃饭以后我会努力努力再努力，克服千难万险为了我的茉莉我会翻江倒海天昏地暗直到战胜自我战胜困难成长为真正的肉食主义者。茉莉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用了不用了不知道你吃肉这么困难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会逼你吃肉了。我会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没有肉吃其实我做肉菜的烹调技术顶呱呱以后一定努力完成任务即使自己没肉吃也会让老婆有肉吃。

第二次肉食革命以我的哀兵战术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后来呢？

现在我和茉莉猫幸福的生活着，我会为她烧菜，就像她会为我洗衣。我烧的菜有肉菜，那是茉莉猫的，也有素菜，那是我们两个的。有时候我几天没有烧过肉菜，茉莉猫会偷偷的搞上一锅，静悄悄的吃掉。就像工作，就像学习，生活也总能在夹缝里找到空间，然后幸福就在这里面延伸下去。

有的朋友问我，我信佛，这是否与我的胎里素有关系。我会偷偷的告诉你，其实我是吃肉的，有时候我会偷偷的吃上一小碟生鱼，或者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叼上一口新出锅的炸虾片。这是第二次肉食战争中，茉莉猫留下的唯一胜利战果。对了，我还可以吃一些肉边菜，也就是鱼香肉丝里面的冬笋，木须肉里面的木耳。另外我还会讲那个六祖慧能关于吃肉的故事：

当年六祖传受禅宗衣钵，为了躲避追杀，隐居在曹溪的山水之间，寄宿在当地的猎户家里。猎户总是把新得的野味做成美餐，每到这时，出家之身的六祖会静静的去吃肉边的蘑菇青菜，从无怨言，也从来不理会那盘里的肉。

猎户很奇怪：这位小朋友，你为什么从不吃肉呢？

六祖总是说：啊，我只要有肉边的菜吃就足够了。

你要是问我生活的幸福在那里，我也会告诉你，幸福就在这一盆合炖的肉菜里，就在那些肉边的青菜中。

• 【西西河电子期刊】第2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