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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回忆姥爷)人逝艺失——难以传承的那份敬意与执着 -- 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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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忆姥爷)人逝艺失——难以传承的那份敬意与执着

姥爷姓杨,是个裁缝,因癌症已经过世20年了,过世的时候享年76岁,算是高龄了。

小时候经常在姥爷家,印象里姥爷话语不多,面容有些严肃,心里比较怕,但是只要不淘气、不打扰他干活就没事。姥爷非常整洁,一年四季都刮光头,自己定期用那种理发馆里的专用剃刀刮脸,门后放着磨刀用的油石也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姥姥是个全职家庭妇女,在家就是帮助姥爷做些打下手的工作。我小的时候还算乖,习惯在炕上安静的待着,看着姥爷、姥姥忙这忙那,所以6、7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学着补袜子,现在的针线活还看得过去,就是那时打下的好基础。

从我娘小的时候,姥爷就在自己家里做活,这可能是老一辈人的传统工作方式——无店无厂,一套家什打天下。我娘姊妹五个、哥两个,姥姥没有上过班,更没有经济来源,一家九口人就靠姥爷一个人的收入养活,这种艰难是现代的我们难以想象的。所以,姥爷总是会工作到很晚,即使早已夜深人静,“蝴蝶”牌缝纫机伴随着姥爷依然在工作,那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就从我娘小的时候,到我小的时候,一直到我上高中,就这么一路“嗒嗒嗒...嗒嗒嗒”的过来。

从我4、5岁记事开始(30年前),姥爷一直都没有停止工作,直到姥爷因病住院,半年后过世。

姥爷做活非常细致。那时做衣服兴自己带布料,姥爷会先看布料,翻过来调过去边看边摸,有时还要抽根布丝,划火点点确认成分,然后再和人商量材料和花纹做什么款式的更合适,怎样做可以节省布料,节省出来的还可以做个什么。商量定之后才量尺寸,印象里每件衣服量完了都得有二三十个数字,然后将写着数字的这张纸和布料一起卷好放在一起。

姥爷有好多的卡纸板,剪成各种造型,有些上面的边上还缝着线,经常见到这些卡纸板在布料上比来比去,但具体用途一直也没搞清楚。

开始做的时候,要先用滑石在上面按照尺寸画,直的地方有尺,弯的地方就靠感觉了。印象里姥爷用滑石画弧线的感觉特别好,滑石是斜着的,全靠手腕的动作,就像骑着摩托车高速过弯道。

那时还没有调温熨斗,最早是普通熨斗,需要在炉子上加热,后来有了电熨斗,但是温度要手动调节,热了就断电,凉了再插上。为了测试熨斗温度,姥爷习惯在手指上啐口唾沫,快速的在熨斗底上试一下,所以屋子里经常可以听到“呲啦呲啦”的声音。熨衣服的时候还要往衣服上喷水。印象里姥爷的喷水技术非常高,快速有力细小均匀,小时候常常练这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一口水直接喷出,不管什么肯定全都湿透。

画、裁、轧、熨,这一套下来,哪个环节都是技术活,马虎不得。

那时做衣服的辅料,比如兜布、垫肩、钮扣什么的都是另算的,但是姥爷从来不收这些钱,但所有辅料一定是亲自挑选、购买,而锁扣眼(那时没有锁边机,全部是手工缝)、缝扣子的工作常常交给姥姥做。

姥爷的缝纫机应该使用很多年了,印象里是姥爷当年从上海背回来的。上面的“蝴蝶”贴花早已模糊不清,但是永远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每隔一段时间,姥爷会用一个细嘴的小油壶给缝纫机上油,然后用棉纱拆出的棉线团仔细的擦拭。虽然那时还小,对价钱没有概念,但是对重要性是明白的,所以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个是不可以去玩的。也正因为从小对缝纫机怀有的敬畏心理,直到现在,我也不算会用缝纫机。

还有一个不可以玩的是姥爷的剪刀,应该是家人出于安全角度考虑吧。剪刀有两把,样子基本一样,刀刃都非常长,刃口非常快,握手的部位缠着布条,也缝得密密实实,握在手里非常舒服。姥爷的话不多,记忆中有两次姥爷和我聊天,一边聊一边用剪刀的一个刃修指甲,那刀刃的锋利感至今印象深刻。俗话说“好手艺看家什”,一点不假。

记得还有一根一米长的塑料软尺,一面是厘米度量,一面是寸度量,是姥爷量衣服用的,平时会挂在姥爷的脖子上,小时候我和几个姨家的孩子常常学,也用它在身上缠来绕去。姥爷一般情况是不管的,但要用的时候就得马上递过去,不得有误。

对姥姥和家里人,姥爷很大方,也很舍得花钱,总说该吃吃该喝喝,留着也带不走。姥爷还做得一手好菜。每年大年初二是固定的聚会,姥爷会提前一周或半个月就开始准备鸡鸭鱼肉干鲜菜蔬,该煮的煮,该炸的炸,提前备好。

姥爷晚年一直身体非常好,耳不聋、眼不花、牙不掉、背不驼;倒是姥姥高血压、冠心病什么的身体一直让人担心。没想到直肠癌让姥爷半年时间就撒手人寰,意外的走在了姥姥的前头。

姥爷家在沈阳市沈河区的某个小街上,门牌号我早已记不得了。从我记事开始,姥爷家就再也没有搬过。一排一排的极其普通的平房有十三四家,最里面一家的门开在胡同口,所以是死胡同,无法穿行。姥爷家就在其中一排的倒数第二家。直到过世,姥爷也没有住过楼房。

姥爷在家干了一辈子的裁缝,家门口或胡同口从来没有挂过任何一块诸如“上海服装,裁剪加工”之类的幌子,但是姥爷总是有做不完的活。外屋的大炕上靠墙挂着两大排衣架,一排是已经做完的衣服,等着人家来取,还有一排是布料,按照先后顺序等着做的。

门外没有招牌,家里更不可能有电话,那时也都没有见过名片,姥爷的活都是靠口碑相传接过来的,或者更确切说找上门来的。不止一次,家里会来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逢年过节的时候更多,带着点心、大包小裹的来找姥爷,寒暄一阵后才知道是别人介绍过来的,希望姥爷抽空帮忙给做两身衣服。多半时候姥爷总是先推辞,因为越是逢年过节活越多,而且都是时间比较紧的,姥爷怕耽误人家的事情。但是每每活还是留下了,因为总是推不掉,所有来做活的都表示愿意等。

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当时我已经上初中了,过新年的时候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让姥爷给做过衣服的,另外两个是准备春节结婚的,想让姥爷给做两套衣服。姥爷用长长的竹竿挑开排成大队的布料给他们看,告诉他们真的不行,要做的活都应经排到“五一”了,实在接不了。没想到这对新人异口同声“没关系杨大爷,我们不着急不着急,可以等,春节不行就五一,五一不行就十一,十一不行就明年新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其实我们有新婚用的衣服,但是还是希望能在结婚的时候穿上您老亲手给做的衣服,那是可以穿一辈子的,我们想以后留着。”

在我记忆里,姥爷没上过报纸,更算不得名人,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姥爷是个真正的手艺人,而在那些穿着姥爷做的衣服的人心目中,姥爷就是大师。

正经和姥爷学手艺的,就是老舅。老舅也属猪,比我大整整一轮,原本在服装厂上班,后来在家也跟姥爷学过一段裁缝的手艺。

印象里姥爷一直对老舅的活不满意,可能说到底是对老舅的干活态度不满意。也难怪,谁让老舅年轻气盛的时候正赶上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呢?所以干活的时候常常“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情有可原。

其实老舅的手艺我是很欣赏的。我平生的第一套西服就是老舅的作品,非常合身。那块布料说不上好,我的体形偏瘦,还溜肩,做身西服非常困难,但是老舅的手艺让我在大学乃至大学之后很是风光了一气。

也许总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吧,寂寞不是那么容易忍耐的。我一直觉得服装行业也很有发展前途的想法终究未能说服老舅,老舅还是放弃了做服装,卖过菜、卖过水果,还有其他一些生意,后来开出租,再也没有回到服装的圈子。

我对老舅一点也没有失望,对老舅当年的勇气还有一些钦佩。老舅后来的奋斗不算成功,但也不能算失败,姥爷的手艺算是失传了,但错不在老舅。

老手艺的失传,真正失传的不仅是干活的技术,更重要的是干活时关注的心和那份踏实的信念。也许在已经过去的九十年代,在热闹喧嚣的潮涌中,这有些太过奢求了。

唯一遗憾的,是长大后再未穿过姥爷亲手给我做的衣裳,让我深深的缅怀与敬意无处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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