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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一)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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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六)

一条大蟒蛇紧紧地缠着张五儿的两条手臂,缠得他一动也动不了。他以为又是在做梦,是老婆李氏的手臂缠着他——他看见一个蛇头从半空中直垂下来,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瞪着他,腥红的蛇信闪闪烁烁,舔开他的嘴唇。张五儿偏了一下脸躲开了。蛇信暴长,吐出三道红光,两道红光夹住他的下巴,一道变成利刃,寒光点点,撬开了他的牙齿。

张五儿一激灵,睁开眼睛,看到一团黑暗。他发觉自己又被固定住了,连头颈也没法子转。怎么又给我上匣床啊,这该死牢头“多眨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张五儿就知道他弄错了。固定他脑壳的并不是铁条、绳索,而是一只人手,固定他下巴的也是人手。他的双脚也还可以活动,脚尖还够得着墙壁。他心里稍稍一宽,绷着脚尖撑住墙,想挣脱出这些人手。他的脚尖发出一股小小的力道,支着身子移出了不到半寸,脚尖就再也够不着墙壁了。

他听到急促的喘息声,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到两颊一痛,脖子被卡紧,不由得张嘴吐舌,下巴像脱落了似的。一个硬物硌着了牙齿,很快地在舌头上划了一道。他的嘴里不知怎么的已被塞了一团柔软的异物。他连忙吐出那团恶心的异物,同时汩汩地吐出了许多又咸又腥的液体,嘴里出现一点尖锐的疼痛。他不禁“哦哦——”的大声叫喊。忽然间,那只夹着他两颊的大手松开了,他的脑袋不由自主,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在地上。这一刹那,他好像看见有两个鬼影倏忽间闪出牢门。他的嘴里突然充满了剧痛,像含了一块火烫的烙铁,痛得他整个身体只剩下了嘴巴。他没法子闭上嘴巴,痛感随着他的呼气,不断散发出来。他“噢嗬噢嗬”地大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嘴巴张得斗大,两只手颤抖着,好像要迫切地伸进嘴巴里,将那阵剧痛掏出来。

张五儿醒来时,心怦怦乱跳。昨夜那个惊心动魄的噩梦,余怖犹在。他略抬了抬头,又一阵剧痛,舌头火辣辣的,嘴里分外的空。

他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猛地翻身坐起,只见一身的血污。他吓得双手乱抓,圆睁着怪眼,杀猪似的惨叫一声,声音带着一股鲜血,从喉咙里直喷出来。

“嚎什么丧你嚎!”一个牢子在门外骂道,“千刀万剐的死囚!”

“我我我……哇呀呀!”张五儿心里有无数诅咒毒骂的言语,可嘴里只说得出几个含含糊糊的“我”字,只能坐在地上捶胸顿脚。

他嘴里血淋淋的,整天呼天抢地的发癫发狂,不过没有人再理睬他。一直闹到黄昏,才精疲力竭,垂着头哀哀哭泣。张五儿想不出有谁这么恨他,要这么阴损地对付他。哭到深夜,他也饿得没有了力气,昏昏沉沉地睡去。

头几天,张五儿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想到后来,他忽然明白了,那些人肯定是找错了门,割错了舌头,可怜他张五儿只是在牢房里暂住几天,却不明不白地丢了舌头,真是冤枉透了。

他在地上捡起半个舌头,心里问着“是谁啊,是谁啊”,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只觉得胸腔中又闷热又潮湿,好像要爆炸,却怎么也炸不开来。

“呶呶呶,蓬头赤脚的,你是吊死鬼啊。”

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张五儿吓了一跳。他一听出是谁的声音,又吓了一跳。

张五儿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这“多眨眼”牢头了,这时忽然笑嘻嘻地进来,还给张五儿送来了夜饭,好像忘了给张五儿上匣床的事,也忘了他已没了舌头。

“多眨眼”将碗筷放在张五儿面前,又说:“啧啧啧,我见过多少死囚?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要不是你这个样子,我明天就带你去篦头铺。我会出钱的,嘿嘿,我保证出钱。”

张五儿闻到肉香,肚子立即咕咕叫唤,慌忙爬起来。他先吞了一小块肥肉,然后拿着筷子用力压着饭粒。这几天他吃饭很困难,每次只能将干硬的饭粒尽量捣烂,小心翼翼地放在喉咙口,慢慢地囫囵吞下,每一口饭都让他憋出几滴眼泪。

“多眨眼”看着他又急又馋的痨病相,又说:“你不知道哪个篦头铺好吧。头条胡同有一家,那地方待诏的手艺,唉,奶奶的,你没有见到过——他掏耳朵的功夫更是好,好得真是没法说,老远就能听到有人大喊:‘痛——快!痛——快!’那手艺,真他奶奶的没法子说,比逛窑子还舒服,做神仙似的。”

张五儿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捣饭,不时做出一副公鸡打鸣的样子,直着脖子吞饭,再用手背擦一把眼泪。

“瞧你这样子,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吧?啧啧啧!你他奶奶的真有本事——今天连皇上也出面了。”“多眨眼”摇了摇头,说,“当今皇上,跟别的皇上可太不一样了,我问你,你几时听说过当今皇上出面见大臣?我在京城住了半辈子,也从没听说过。可就在今天,皇上出面了,在慈宁宫里,见了满朝的大臣!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比黄河改道向北都稀奇啊,多大的热闹!——你说你知道做了什么破事?”

张五儿听得糊里糊涂,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忽然他心里一动:莫非庞老公、刘老公终于发动了?他们真的要来救我了?我可以回家抱老婆去了?老婆看见我没了舌头,会不会不肯跟我过日子?

这样一想,他赶紧站起来,嘴里“胡胡”几声,指指自己的嘴巴,又用手掌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他想说,他要查出那个割舌头的人,一刀砍了。

“多眨眼”不理,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满朝大臣一个比一个起劲,你骂骂我、我骂骂你,吵翻了天。你这臭小子那一棍子,打出一场好热闹!”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连郑娘娘也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差点儿上吊,只好去太子那里跪着‘的的’乱拜。”接着他又放开了嗓子,“听说今天皇上还打了御史刘光复那马屁精的屁股。哈哈,哈哈。”

张五儿嘴里又发出胡胡声音。

“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真要打太子爷呢,还是装作要打太子爷?”牢头蹲下来,很有兴趣地看着张五儿,“你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打太子爷,就从没想过,太子爷不是随便能打得到的?你就从没想过退路?”

他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略微有些好奇,呵呵,好奇。明天你就要上西市了,我不过是来送送你。”

张五儿大怒,“嗬嗬胡胡”地乱嚷。他想告诉“多眨眼”:我这样做,这辈子已经没有一点遗憾,已经太值了!本来我不过在蓟州乡下种种地、砍砍柴,一辈子眨眨眼就过去了,有谁知道我?死了跟一条狗死了有什么两样?可现如今,我到京城不过一个月,天下人都已知道我了,就连皇上也知道我了,这是多大的名气?你“多眨眼”一辈子在京城混,皇上知道你吗?你有什么名气?比起我张五儿,差远了。

这些话在喉咙口像虾米一样乱蹦了一阵,张五儿忽然哭了出来,所以剩下半顿饭,他是拌着眼泪吃下去的。眼泪越流越多,他的身子就变成了一只抽空了的皮囊。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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