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英雄迟暮 -- 晨枫

本来是要攒一篇关于强5对武直10的叶公好龙之作的，结果拉拉扯扯越写越长，越扯越远，索性一割为三，变成FAC、武直和这篇了。本是同根，若有重叠，还请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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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70年代以来，武直和强击机作为空中反坦克力量的平行概念，开始了既生瑜何生亮的经久不息的论战。但是，这场论战逐渐变成对强击机的命运的讨论。更具体地来说，是强5的命运的讨论。

从二战以来，战场近距空中支援（Close-in Air Support，简称CAS）已经成为现代合成作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近距空中支援具有火力强大、反应快捷、打击精确的特点。相对来说，常规火炮的射程有限，除非战斗正好在火炮射程内，要机动到位再开炮，就可能贻误战机。地地导弹的射程远，但成本高，难以作为一般火力支援使用。

二战中，苏联创造性地设计和大量部署了伊尔-2强击机，其优秀的火力、防护和机动性使其成为德国坦克的克星。德国的斯图卡名义上是轻轰炸机，但在实际战术作用上更接近强击机。斯图卡在设计和威力上不及伊尔-2，但还是有效的近距空中支援飞机。西方盟国没有专用的强击机，通常用二线战斗机担任近距空中支援的任务。到战争后期，盟国空军在空中占绝对优势，一线战斗机“无所事事”，也参加近距空中支援。相比之下，伊尔-2更像直接砍杀、孔武有力的刀斧手，而战斗机用作近距空中支援更像弓箭手，躲在远处放箭比较适宜。

战后，美苏空军都以战略轰炸和反战略轰炸为重点，战斗机成为截击机，强击机逐渐淡出。朝鲜战争中，美国空军继续使用战斗机作为强击机；在越南战争中，美国空军的近距空中支援的主力依然是战斗机，或者兼作战斗机和轻型轰炸机的所谓战斗轰炸机。强击机（在西方称为攻击机，attack aircraft）经常作为轻型轰炸机使用，而不是用大威力的航炮或火箭弹直射打击目标，在概念上更接近弓箭手，而不是刀斧手。越南战争凸现了使用战斗机作为强击机的局限，华约集团在中欧的强大装甲突击力量对近距空中支援提出了新的要求，新一代的强击机诞生了。

强击机是固定翼飞机，以近距空中支援为主要使命。因此，强击机要求有优秀的低空低速性能，绝对速度和作战高度并不需要太高，但留空时间要长，必须操纵灵活，抗低空阵风和侧风，具有良好的低空盘旋能力。强击机还需要具有在简易机场上短距起落的能力，以便尽可能靠前部署，和待支援的地面部队同步行动。强击机的主要目标是坦克、工事、车辆、建筑、人员和一般目标。由于战场上这样的目标数量巨大，强击机的主要武器是廉价的航炮、火箭和炸弹。当然，强击机也能够携带导弹和制导炸弹之类的精确打击武器，以打击高价值目标。为了在敌方火力密集的低空环境下提高生存力，强击机一般具有良好的装甲防护。

现代强击机的典型是美国的A-10和俄罗斯的苏-25。A-10是围绕那门威力巨大的7管30毫米GAU-8加特林炮设计的。除了AC-130上由地炮改装的40毫米博福斯速射炮（原为高炮）和105毫米榴弹炮外，GAU-8是现在世界上威力最大的航炮，弹丸直径30毫米，弹壳和牛奶瓶一般粗，射速3900发/分，使用贫铀穿甲弹时，可以从空中击穿所有已知现代主战坦克的顶装甲。巨大的威力是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重量和巨大的后坐力。为了容纳这门“巨炮”，A-10成为一架相当大的飞机，造价也随之上升，和轻小廉价的初衷很不符合。开炮时高达45kN的后坐力甚至超过了一台TF-34发动机的推力，所以不断有A-10一开炮飞机都要停止飞行的传说。这实际上是误解。短时间开炮的后坐力只使A-10的飞行顿挫一下，并不足以导致失速。A-10的前起落架也为了给GAU-8让路，支架有一个别扭的一拐，所以右转弯半径比左转弯半径要小。A-10采用两台低噪声、低油耗的TF-34涡扇发动机。为了避免被敌人一发炮弹或导弹同时毁坏两台发动机，两台发动机特意悬挂在短翼-支架的两端，离得远远的。为了尽可能遮蔽发动机的噪声和红外特征，双垂尾从两侧挡住发动机的喷口。从最常遇到的侧面来说，A-10的噪声和红外特征很小，减少了因为发动机噪声暴露目标的机会，也给红外制导的肩射防空导弹从侧面锁定增加了困难。除了双重备份和特别加强的重要系统外，A-10还在座舱四周安装了400公斤钛合金装甲“澡盆”，用以保护飞行员和部分关键飞行控制系统，据称可以抵挡20毫米炮弹的直接攻击。由于美国空军的战术思想的改变，A-10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已经决定退役，但A-10在战争中的杰出表现迫使美国空军重新考虑这个决定。战后A-10被改装成双座型，进一步赋予空中火力协调（Forward Air Control）的任务，在空中侦察敌人的地面活动和协调对地攻击行动。

俄罗斯的苏-25更接近传统的强击机，采用传统的机侧进气的双发，携载一门双管30毫米气动速射航炮，比A-10要轻小得多。这是专用的对地攻击航炮，除了口径一样，其它所有地方都和苏-27等用于空战的航炮不同，在航炮和弹药上不通用，但弹药和陆军装甲部队的30毫米炮通用。苏-25的独门绝技是其发动机，在紧急情况下，用粗劣的坦克用的柴油也可以飞。苏-25的简易机场起落能力也比A-10好，符合前苏联一贯的立足于大战、恶战的设计思想。苏-25的座舱也采用了钛合金装甲的澡盆，但厚度可能不及A-10。

战后欧洲没有研制过专用的强击机，只有由教练机兼用的强击机，如英国的“鹰”式，法德合作的“阿尔法-喷气”，和最新的Mako。韩国的T50也属于这个类型。这些飞机与其说是强击机，不如说是具有对地攻击能力的教练机。它们虽然具有良好的低空低速性能，但没有专用的大威力航炮，采用吊舱航炮则占用了挂架，减少了有效载荷。更糟糕的是，它们没有装甲，在高威胁的现代战场上的生存力很成问题。而平时就装航炮和装甲，对它们作为教练机所强调的经济性就损失太大。随着战斗机性能的提高，这些教练机的性能今非昔比，具有可变操纵特性以模拟不同战斗机的飞控系统也不再罕见。与之而来的是教练机的成本提高，不再是便宜的了，战损也变得不可忍受。总之，这些飞机的拳头不够硬，皮不够厚，花拳绣脚，太娇气。但天然的双座使这些飞机作为空中火力协调很合适，只是战场生存依然是一个大问题。

尽管中国空军长期以来几乎成为专业的国土防空空军，中国还是研制了强5强击机。在南昌的陆孝彭的主持下，强5由歼6发展而来。这是一架双发、单座的超音速作战飞机，也是中国第一架两侧进气的喷气式战术飞机。作为中国自行研制的第一架战术飞机，强5的成就不容置疑。但受到技术的局限，强5作为强击机并不算特别优秀。强5的“蜂腰”机身和大后掠机翼直接传承于歼6，为超音速飞行而损失了低空低速性能。强5没有有效的装甲，抗击战场防空火力的能力不足。强5的航炮也是来自于歼6，用于空战威力巨大，但用于对地攻击，有点削足适履。同样30毫米的航炮，威力可以大不一样。就像同样7.62毫米的子弹，苏式7.62x39的M43弹（用于AK47到中国81式的很多枪械）和北约7.62x51弹（用于50-60年代除M-16外所有北约制式步枪，至今依然是狙击步枪和机枪的主要口径）都是7.62毫米，但威力不可同日而语。强5的30毫米航炮打软目标没有问题，但是对于坦克，就有点吃力了。

作为中国空军手里现成的空中打击力量，强5当然有其价值，现代技术也可以使强5焕发青春，获得前所未有的新的作战能力。然而，要是在未来战场上继续依靠强5提供主要战场空中支援火力，继续在强5上投入大量精力，其明智性就值得怀疑了。

作为强击机，强5在低空、低速飞行性能、火力、装甲和火控系统上都有严重的欠缺。现代技术可以使强5的火控系统升级到十分先进的水平，但这不是“即插即用”的事情，必须对强5的整个武器系统作根本的改造，需要重新布线，为新系统的硬件腾出地方，保证新老系统的衔接等等。除去系统本身和升级的成本问题，强5剩下的机体寿命是否值得如此大动干戈都成问题。新造强5没有剩余机体寿命的问题，但现在造新的强5就鸡肋了。

对地攻击不是挂上炸弹和火箭弹就行的，需要专用的火控系统。在机电瞄准具的时代，空战瞄准具用于对地攻击的效果不好，因此歼6、歼7尽管可以携带炸弹和火箭弹，但依然缺乏有效的对地攻击能力，所以强5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但强5的基本航炮火力不足，没有装甲，缺乏低空低速盘旋能力，使强5实际上只相当于轻型轰炸机，只适用于相当于火力准备的战场轰炸和对战场纵深的遮断攻击任务，原则上没有强5能承担的任务而现代战斗机不能。真正的近距空中支援任务只能有装甲、火控、应招的及时性都更为优越的武直10来担任。现代战斗机火控系统的模块化结构和软件能力使战斗机火控系统可以在空战模式和对地攻击模式中转换，战斗机承担战场火力准备和遮断攻击攻击任务不再是削足适履，而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在战斗机能够有效地完成火力准备和遮断攻击任务时，还维持一支并没有多少优越性的强击机力量，就是一个浪费了。现在中国空军的现代化多任务战斗机数量依然不足，强5还是有现实的意义。但从长远来说，强5并没有太光明的前景。

更一般地说，强击机是固定翼飞机，需要机场跑道才能起飞、降落。在战时，强击机要和战斗机抢跑道，对于空战优先的空军是一个很大的困扰。受限于跑道的位置，强击机应招出动赶赴战场需要一段时间，对火力的及时性不利。对于假想的台海战事来说，由于航程和载弹的限制，强5如果要用于支援滩头登陆作战，就必须靠前部属在福建前线的机场，但这些机场恰恰也是航程同样受限的大量歼7战斗机急需的。除非台海空战全部依赖航程较长的歼10、歼11，强5很可能要为歼7腾地方。从二线机场起飞，强5根本没有足够的航程和载弹量可供在台湾一侧的滩头上空有足够的留空时间，这样强5在台海的作用就十分有限。在周边其他方向上作战的话有同样的问题。对于南海，强5的航程根本就不够。

但这些还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出在强击机的战场生存力。强击机需要在战场的低空长时间盘旋，随时攻击突发目标，或为地面部队提供持续的火力掩护。强击机具有坚固的装甲和灵活的低空飞行能力，虽然强击机的速度不高，需要长时间盘旋，但在贴地飞行中，有地形地物的掩护，相对视界有限的地面防空火力，速度还是很快的，只要战术得当，暴露时间也不是太大的问题。然而，这个速度对于战斗机就是班门弄斧了，在同一空域长时间徘徊更是难逃法眼。在高性能的战斗机面前，强击机的生存力很成问题，那点装甲也不足以抵挡大威力的现代空空导弹。现代机载雷达已经不再容易被地面杂波所迷惑，现代空空导弹也能够有效地拦截贴地飞行的飞机（甚至巡航导弹），仅仅依靠低空的掩护已经不够了。强击机当然可以携带自卫空空导弹，但空空导弹不是挂上挂架就能用的，需要完整的火控系统的配合，这事实上迫使强击机装备和战斗机同样等级的火控系统，否则强击机的自卫空空导弹的效果将大打折扣。作为自卫的一方，强击机很可能不是机头指向敌方的战斗机，将需要很大的离轴探测和攻击能力，这对火控系统和空空导弹提出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强击机的活动空间是低空低速，空空导弹需要爬高、加速才能拦截敌方的战斗机，这使同等的空空导弹的有效射程大大低于敌方战斗机从较高的高度和速度发射的情况。这些问题使强击机在没有可靠的制空权的情况下，难以放手使用。现代战场上日益增加的由雷达和先进光电控制的高炮和防空导弹也对强击机造成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威胁。然而，装备了先进火控系统和告警系统的强击机也将不再有价格低廉的优势，装甲的重量将进一步增加强击机的总重和随之而来的对发动机和机体的要求，也损害了强击机的机动性和载弹能力。

因此，即使甩开强5研制全新的强击机，也难以绕过简单但战场生存力有限或者先进但代价接近战斗机的难题。除中国外，世界主要空军中只有美国和俄罗斯依然装备专用的强击机，但美国空军多年来一直在琢磨把全部A-10 退役，并不单纯处于门户之见。俄罗斯的苏-25继续作为车臣作战的主力，但也只是处于维持状态，并不是发展的重点。世界主要空军中，除了由高级教练机发展兼用的攻击机外，没有发展专用强击机的近期或远期计划。看来，强击机是英雄迟暮了。

强击机的一个远房亲戚是所谓“炮艇机”（gunship），这是由运输机改装的专用于打击地面软目标的飞机。作战时，炮艇机绕目标盘旋，用舷侧的强大火力持久地覆盖圆心处的目标，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倾泻大量火力。炮艇机一般装备高射速的加特林机枪或加特林航炮，同时装备大中口径的火炮，如40毫米高炮甚至105毫米榴弹炮，对于轻武装的有生力量十分有效。加特林机枪或加特林炮的密集火力像天上倾泻而下的火龙一样，在很短时间里就可以对敌人的软目标造成大量毁伤；40毫米炮和105毫米炮则用于打击坚固目标。美军在越南曾大量使用C-47改装的炮艇机，越战之后，改用C-130改装，现在还有一批AC-130在役，作为空军特种部队的专用装备。炮艇机的威力是强击机的放大，炮艇机的的问题也是强击机的放大，对于只有轻武装的游击队十分有效，但对有高炮和防空导弹的对手，就不敢放肆了。要是落到敌方的战斗机手里，就更是任凭鱼肉了。

将螺旋桨飞机作为简易强击机用，则将强击机廉价和低速性能的优点放大，同时将其战场生存力的问题也放大，只有在对手缺乏有效的防空和制空能力的时候才有生存的希望。

垂直起落战斗机是强击机的另一门远方亲戚。在理论上，垂直起落战斗机同时具有直升机不受限于跑道的优点，和战斗机速度快的优点。在实际上，垂直起落战斗机具有战斗机娇气的缺点，和为垂直起落能力而牺牲太多性能的缺点。垂直起落战斗机对野战条件很敏感，卷起的沙土对发动机损害很大，炽热喷流从地面反弹容易被再次吸入发动机，降低发动机效率，也可能烧蚀机体。垂直起落操作本身也是难度不小，作为基本起落方式时风险较大。垂直起落战斗机作为陆军的主要战场空中支援火力的设想在60年代就开始了，但唯一将垂直起落战斗机用作战场空中支援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第一次伊拉克战争中，AV-8B是在岸上平地铺上钢板后，才上岸起落的。但主要的架次依然从母舰出动，原因就在于垂直起落战斗机在野战条件下太娇气。苏军在阿富汗试验过用雅克-36在野战机场作垂直起落，很快也放弃了。除非有意想不到的技术进步，垂直起落战斗机作为近距空中支援的主要力量是不现实的。

对于强5来说，没有大威力的航炮，没有坚固的装甲，强击机生存的理由就变的很苍白，因为战斗机同样可以挂载火箭弹、炸弹和导弹。近来南昌洪都为强5研制了双座型，既可以是新造的飞机，也可以从老飞机改造。据说目的是做强5教练机用，但赋予FAC使命的意图昭然于世。美国的A-10正在转型为FAC，中国的强5有可能步其后尘。但FAC有FAC的问题，不过这扯远了。

• 唉，什么世道，连忽悠都不让，还让不让人活啦？